正文 第6章(1 / 3)

家裏電話響了,照例由惠涓接。

“請問您是哪裏?……請問您是哪位?……請問您找他有什麼事兒?……他不在家,手術還沒回來。”

放下電話時聽到了小可的聲音:“媽,以後人家來電話您別問那麼多!”

惠涓回頭:“咦!——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小可說:“——問一大圈又告訴人不在,不禮貌!”

惠涓說:“有什麼不禮貌的!我總得問清楚了,回頭才好告訴你爸!”

小可道:“得了吧!您就是八卦!”

惠涓一擺手結束了這個話題,問:“情況怎麼樣?”同時看小可臉,那小臉笑意盈盈,猜:“談得不錯?”

小可頭一點:“相當好!陳佳特別高興!”

惠涓鬆了口氣,一下午一個晚上,她因惦著女兒這事,下午上班兩次收錯了款。幸而是多收被對方指了出來,如是少收他們一般不說,最終對賬少收的部分得收銀員自己掏腰包墊。惠涓在醫院門診收費處收銀。

家中電話又響,小可離得近,電話都拿起來了,被惠涓一把抽走,但這次她沒多問,馬上告訴對方“他不在家”,掛了電話。

小可忍不住:“媽,這次您怎麼不‘問清楚了’?……是男的吧?”

憑惠涓接電話的方式,百分之百可判斷出電話那頭是男是女。惠涓臉上現出慍怒。小可自覺不該,明擺著而且改變不了的事情,沒必要非得說出來,為逞一時口舌之快刺激媽媽,何苦?

所有人,包括小可,都認為鄧文宣和惠涓不般配。年輕時般配過,不然走不到一起。年輕時的鄧文宣才華尚未落到實處,惠涓卻處於女孩兒最好的時候。待鄧文宣的才華隨時間轉化成事業、地位、聲望以及由這種種彙成的男人魅力時,惠涓變成了一個雙下巴、腰圍二尺六的壯碩婦人;曾經,那腰圍才隻一尺六。但是,誰又可能青春永駐?及時轉化成可見或可以預見的有價值的形態,才是青春的最好出路。惠涓在人見人愛花見花開時節,在眾多追求者中,選擇了鄧文宣;如今在單位、社會上受人尊重,生活上有房有車有各種保障。

善嫉者說她命好,挑了個優質股,女人幹得再好不如嫁得好。話裏話外透著,“嫁”比“幹”容易,這實在是對“嫁”的誤解。一“嫁”並不能定終身,除非有一天法律規定隻許結婚不許離。嫁著了,還需要努力維係,終生努力。

小可其實是理解媽媽的,男女即使成了夫妻也還是兩個人,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小時候她隻是理論上知道這點,實際上從來沒用父母之外的眼光衡量看待過父母,第一次清楚意識到父親還是一個男人時,她都上初一了。

那天她放學去醫院找爸爸。夕陽鋪滿走廊,到處明晃晃的。金光裏,廊盡頭,拐出個人來,身材挺拔勻稱,腳步堅定輕快,帶起白大褂兩襟鳥兒翅膀一樣翻飛……小可想:嗬,這男的好帥!定神再看,“這男的”竟是爸爸!那是她頭一次用生人的眼睛看爸爸,從那次起,她仿佛張開了另一雙眼睛,很多從前被認為自然而然因此視若無睹的事情,開始有了別樣的意義。

在爸爸辦公室的晚上,常會有人敲門光顧。或向爸爸谘詢點業務問題,或給爸爸送來點家鄉特產,或者幹脆什麼事沒有,隻為屋裏亮著燈,敲門來看看爸爸是否在。來的人絕大部分是年輕女性,有醫生有護士,有研究生、博士生、實習生、進修生。通常,爸爸對她們的態度是溫和有禮的、可近不可親的。但是,小可覺得,如果來者長得特別好看時,爸爸的目光就會比溫和有禮多出一些熱度和力度。當然,這極可能是小可的臆斷,她亦多次想就此向爸爸求證,每每話到嘴邊,開不了口。隻將這猜測緊緊藏在心裏,既不好跟爸爸說,更不能跟媽媽說。這時的她已真心懂得,父母不僅是她的父母,還是獨立的男人和女人。

這情況一直持續到大三的寒假。

春節前的一個晚上,爸爸媽媽在醫院參加各自科裏的春節聯歡晚會,下了班直接就沒回來。那陣子小可熱衷於減肥——這個年齡的女孩兒對自己的體重要求嚴格到了嚴苛——製訂了寒假減肥計劃,每天至少快走兩小時。白天睡到中午方起,起來吃吃東西上上網寫寫博客,一下午沒了,隻能晚上走。沒有目標為走而走太枯燥,她決定走去醫院找爸爸,然後,一塊兒走回來。

那是個晴朗無風的冬夜,月光清冽、幹冷。小可一路快走,直走到醫院身上才暖和過來,腳凍得痛到了木。到時他們剛吃完飯,小夥子們吆喝著將桌椅往邊上搬,騰出中間地方唱歌跳舞,聯歡地點借用了醫院的一個食堂。來的人很多,除本科人員,還請了手術室全體——各外科都很注意搞好與手術室的關係。小可站門口望,一眼就發現了爸爸。他坐在靠牆處的一把椅子上,四周或坐或站,圍了一圈的姑娘。脫下白大褂的她們,個個花枝招展競相開放。數九寒天,有一位竟穿著裙子不穿靴子,露出裙子下頭那雙裹一層薄絲襪的腿。那腿自然是美極了,不美不值得奮不顧身地露。

小可認得她,她經常來爸爸辦公室。她不光長得漂亮,據爸爸講,業務也好,爸爸會就她谘詢的業務問題,進行耐心的長時間解答。她是這個科的實習生,他是這個科的主任是教授;她有權利問,他有責任答,一切合情合理光明正大,小可卻就是不爽。細想,這不爽來自於,爸爸在和她相處時顯而易見的愉快。

這會兒,沒穿白大褂的她越發漂亮,站爸爸側後——年輕飽滿的胸脯差一絲就觸及爸爸肩頭——俯身遞過去本和筆,說:“主任,我實習要結束了,馬上要回哈爾濱了,能不能請您為我題個字?”爸爸接過本、筆,問:“寫什麼呢?”眼睛含笑。她笑吟吟地道:“我說您寫?”爸爸毫不遲疑地點頭,於是,她說了:“——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一字一頓說,爸爸低著頭,一字一字寫,小可再也無法容忍,一個大步擠了進去,叫:“爸!”

爸爸吃驚抬頭,小可先對周圍人——包括她——笑了一笑,保持著應有的風度和禮貌,然後對爸爸說:“爸,我有點事!”爸爸應聲站起,把手裏的本、筆往那女生手裏一塞,二話不說跟著她走。這態度、這表現讓極度不爽的小可,心情稍微好了一點。

走到一個沒人的角落,小可開始了激烈譴責:

“——讓寫就寫!情詩是能隨便寫的嗎?”

爸爸笑歎:“那算什麼情詩!”

小可道:“那還不算情詩?那是當今最流行的情詩——”開始背,“你見或者不見我,我就在那裏,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情就在那裏,不來不去;你愛或者不愛我,愛就在那裏,不增不減;你跟或者不跟我,我的手就在你手裏,不舍不棄!——這是不是情詩?!”

爸爸點頭稱是,咂摸著道:“寫得真不錯。誰寫的?”

小可說:“倉央嘉措!——爸,您是真不知道還是裝的?”

爸爸說:“真不知道!第一次聽說!藏族人?”

小可叫了起來:“不是說這個!——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仍笑:“她們對我哪樣了?”

小可說了:“那個女孩兒,讓你寫情詩的那個,是在勾引你!”

爸爸嗔斥:“什麼話!人家——”

小可打斷他,態度異常嚴肅:“爸,這些話我一直想說一直沒說,今天既然說了,就希望我們能夠以誠相見,可以嗎?”

爸爸一驚,看看她的眼睛,點了頭。於是,小可輕聲再問:“爸,她們對您這樣,您是真沒感覺還是裝的?”

爸爸說:“——裝的。”

小可問:“為什麼?”

爸爸說:“這樣最好,免得大家都無趣。”

小可說:“這種事情您經常遇到,是不是?”這次爸爸沒吭,默認;小可難過得要命,也急:“爸,能那麼幹的女孩兒,沒一個好東西!她們看上的不是您這個人,是您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