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涓替她說:“——你是為保護手。”拉過她一隻手,跟自己手並排放一起,端詳著自語:“有個詞兒叫,噢,玉指如蔥!你呢,是玉指如蔥的那個蔥,我呢,是晾曬好了準備過冬的那老蔥——家務活先老的就是手……”
大門外傳來腳步聲、說話聲,惠涓扭頭就走,去了她現在的臥室,關了門。
小可和鄧文宣回來了。一路上,小可勸鄧文宣,鄧文宣貌似專心聽,心思全在女兒身上,一直想:她和海潮目前是個什麼情況?她隻字不提。她不提,說明情況不好;他硬問,徒然把他的焦慮加她身上。父女二人就這樣嘀嘀咕咕貌合神離地回到了家。
他們到家不久,山山到了,拎著瓶紅酒。山山本來要和旭剛去酒吧聽他們共同喜歡的一位搖滾歌手唱歌,接到沈畫短信後,把旭剛辭了。
八菜一湯陸續上桌擺好,蔚為壯觀。
待大家坐定,沈畫進屋請惠涓,等了許久,不見人出來。終於出來了,拒絕坐鄧文宣身邊,搬起留給她的椅子,擠坐沈畫、小可之間,自始至終,看都不看鄧文宣一眼……
這過程中,鄧文宣耐心一點點消失。為孩子們今晚上的安排,他把工作都作了調整,心裏也打算按女兒說的,不管誰對誰錯,他認錯,以讓這個家恢複以往的平靜,平靜是他現在對家庭生活的惟一要求。
為這平靜,昨晚他跟她說了很多,解釋、檢討、道歉,她不依不饒;今天他率先做出求和姿態,她反而變本加厲裝腔作勢,讓他心生厭惡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抄起筷子說聲:“吃飯!吃完了各忙各!”夾一筷子香菜拌木耳送嘴裏,嚼著,對沈畫點點頭:“味道很好!加了芥末、醋……”
惠涓冷眼看他,心突突跳。沈畫趕緊拉她,用目光求她,她甩開沈畫的手直視鄧文宣,開口:“你挑釁啊?”
鄧文宣道:“我怎麼挑釁了?”
惠涓道:“你這就是挑釁!”
鄧文宣不想再說一個字,坐又坐不住,放下筷子起身要走,被小可死勁拽住:“爸!爸!爸!”眼淚汪汪。
鄧文宣坐下,深深吸口氣,對惠涓道:“惠涓,昨天晚上我跟你說了很多,現在當著孩子們的麵我再說一遍:這麼多年來你為這個家辛辛苦苦付出了你的全部我非常感謝!下麵我要說的話沒別的意思,隻希望你別再委屈——我要說,你是做了很多,但我也沒有閑著。”
惠涓愣住。鄧文宣說的是事實,隻以前他從來不提,眼下他突然說起,讓她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就他的話接著說?結果勢必是兩個人各自評功擺好,那她還真占不了上風——這個家能有今天的社會地位、經濟地位,誰都清楚,她自己也清楚,主要靠他。
鄧文宣說完便不再看她,抄起放下的筷子繼續吃。他的本意是點到為止息事寧人,卻不料在惠涓眼裏,那是一副“你沒話說了吧”的勝利者姿態。她看著他吃,一口菜一口飯一口湯,臉色越來越陰,凝定不動,仿佛醞釀著爆炸的炸彈。
然後,身體挺直,眼睛下垂,她要發作——
沈畫搶在她前麵開口,說出的話讓所有人意外。
“那不一樣。姨夫為這個家當然也盡了全力,但跟小姨不一樣。”大家齊齊看她,被她話中明顯的傾向性吸引。鄧文宣更是筷子懸在半空,目不轉睛。沈畫迎著他的目光,對他點點頭道:“姨夫,您知道今天我幹這一天家務活的體會是什麼嗎?非常辛苦,更重要的,瑣碎、枯燥、重複,毫無樂趣……我反複想,如果天天讓我這麼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幹得下來嗎?答案是,NO!……當然我知道您也很辛苦,論程度一點不比小姨差,隻能更辛苦,但是——但是您所有的辛苦和付出都能得到社會的認可,能變成錢變成榮譽變成地位固定下來。小姨呢?她這麼多年的家務勞動如果得不到家裏人得不到您的認可,就算是被扔進了一個無底的黑洞,無影無蹤無聲無形!”
小可抓住鄧文宣的胳膊,手下使著勁,眼睛傳遞著焦急和乞求,嘴裏道:“爸!爸,我覺得畫姐的話有道理……”
鄧文宣沉默,幾秒後抬起眼睛:“——很有道理!”看著惠涓:“對不起。”
這聲“對不起”是鄭重的、發自內心的,所有人都有感覺,惠涓更是熱淚盈眶。強壓下哽咽,惠涓說:“老鄧,知道女人圖什麼嗎?就圖句話!話說到了,你讓她給你幹什麼都——”話音剛落淚水奪眶湧出,她起身就走,去了過去的沈畫房間現在的她臥室,關了門。
桌上沉寂,好一會兒,沈畫起身道:“我去看看。”
沒等她去,屋門開,惠涓抱著自己的鋪蓋出來,邊向主臥走邊對餐桌邊的沈畫說:“畫,你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回去吧。”又對鄧文宣說:“老鄧,讓沈畫住家裏吧,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這孩子長得太紮眼,真出去自己租房,還真讓人不放心……”
山山第一時間給旭剛短信通報了鄧家情況的進展,旭剛第一時間將短信內容通報給了坐他對麵的海潮,海潮輕輕噓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鄧家老兩口的衝突由他和小可的事引發,他有一定責任。
此時他們坐在路邊的一家大排檔,旭剛帶他來的。
中午確定晚上沒工作時,他約小可出來,小可跟他說了鄧家晚上的安排。他隻得給劉旭剛打電話,約一塊兒坐坐。旭剛當即在電話中笑了起來:“拿我填空?”海潮也笑:“互相填空。”
這是海潮第一次來這種大排檔,露天擺一片塑料桌椅,人多得座無虛席。開車時常路過這類地方,每每不解:就算露天涼快,能涼快到哪兒去?肯定不如空調屋,現在餐廳都有空調。身臨其境方體會到開車路過時體會不到的野趣,當下對旭剛感慨:“這地兒不錯!有股子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一醉方休的勁兒!”話音未落,兩個短打扮的年輕女孩兒走來,四條筆直的長腿踩著彈簧似的從眼前交替晃過。
旭剛目送女孩兒遠去,接茬兒補充:“——還有著流動的美麗風景!”
海潮笑起來:“常來?”
旭剛點頭:“年輕時不懂事,覺得在街上喝酒特男人,沒事招呼著一幫哥們兒上這兒來,吃、喝、侃,周圍人都怕我們,別人越怕我們越覺有麵子。現在歲數大了,知道這不是什麼有麵子的事了,可是習慣養成了,改不了了。想喝酒了,再高級的地方,不如這兒!”拿手裏的啤酒瓶與海潮麵前的酒瓶一碰,一大口灌下去,身心舒泰;海潮看著他,驀然生出些羨慕。
旭剛瞟他一眼:“別這麼愁眉苦臉的,沒什麼大不了的!你去跟鄧小可道歉,甭管誰對誰錯!……跟女的你不能講理,女人是種不懂得什麼是‘理’的動物,跟她們講理就是對動物彈琴!”
海潮歎:“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
旭剛道:“也沒你想的那麼複雜!記住我的話鄭總,這不是你們做生意,不能等有了解決方案再說,感情涼不得,涼透了,再好的方案都白扯!”
海潮一驚。劉旭剛工作、生活單純,思想方法簡單,有時卻比他的深思熟慮更能直抵事物本質。隻是這次他和小可這事,僅靠道歉不能解決問題。想著,長歎一聲:“唉,真羨慕你們!”
旭剛一笑:“你現在是特殊階段,看誰都比自個兒好。趕明兒和鄧小可風調雨順了,馬上就能變回那個趾高氣揚的鄭海潮!”
海潮道:“我哪裏趾高氣揚了——”
旭剛手一揮:“你自己不覺罷了!話說回來,你有這資格!三十歲不到,年薪——”
海潮搖頭擺手:“你們這叫隻看賊吃肉沒看賊挨打——掙得多,能讓你白掙?投資跟賭博有點像,風險很大,區別隻在賭博靠擲骰子我們靠分析計算;心理也像,不管上次掙多少,下次總想都投出去,想賺到更多的錢。但畢竟你用的不是自己的錢,別人相信你把錢交給你去投資,賠一次,你的信譽有可能永久受損,甚至是,永久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