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洋鐵壺成串的仍在那燒了一半的房子裏掛著,顯然是一家洋鐵製器店被毀了。洋鐵店的後邊,單獨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站著,它兩邊都倒下去了,隻有它還歪歪趔趔的支持著,樓梯分作好幾段自己躺下去了,橫睡在樓腳上。窗子整張的沒有了,門扇也看不見了,牆壁穿著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樣可怕的奇怪的站著。但那擺在二樓的木床,仍舊擺著,白色的床單還隨著風飄著那隻巾角,就在這二十個方丈大的火場上同時也有繩子在拉著一道斷牆。

就在這火場的氣味還沒有停息,瓦礫還會燙手的時候,坐著飛機放火的日本人又要來了,這一天是五月十二號。

警報的笛子到處叫起,不論大街或深巷,不論聽得到的聽不到的,不論加以防備的或是沒有知覺的都卷在這聲浪裏了。

那拉不倒的斷牆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著的那一些行人,現在狂亂了,發瘋了,開始跑了,開始喘著,還有拉著孩子的,還有拉著女人的,還有臉色變白的。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若看見這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嗬,他們可以看見……

十幾分鍾之後,都安定下來了,該進防空洞的進去了,躲在牆根下的躲穩了。第二次警報(緊急警報)發了。

聽得到一點聲音,而越聽越大。我就坐在公園石階鐵獅子附近,這鐵獅子旁邊坐著好幾個老頭,大概他們沒有氣力擠進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遠的緣故。

飛機的響聲大起來,就有一個老頭招呼著我:

“這邊……到鐵獅子下邊來……”這話他並沒有說,我想他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向我招手。

為了呼應他的親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邊。後邊高坡上的樹,那樹葉遮著頭頂的天空,致使想看飛機不大方便,但在樹葉的空間看到飛機了,六架,六架。飛來飛去的總是六架,不知道為什麼高射炮也未發,也不投彈。

穿藍布衣裳的老頭問我:“看見了嗎?幾架?”

我說:“六架。”

“向我們這邊飛……”

“不,離我們很遠。”

我說瞎話,我知道他很害怕,因為他剛說過了:“我們坐在這兒的都是善人,看麵色沒有做過惡事,我們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了,那裏三架三架的集著小堆,這些小堆在空中橫排著,飛得不算頂高,一共四十幾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發著,紅色和黃色的火球像一條長繩似的扯在公園的上空。

那老頭向著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說:

“看麵色,我們都是沒有做過惡的人,不帶惡象,我們不會死……”

說著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見飛機,他說他老了。大概他隻能看見高射炮的連串的火球。

白洋鐵壺成串的仍在那燒了一半的房子裏掛著,顯然是一家洋鐵製器店被毀了。洋鐵店的後邊,單獨一座三樓三底的房子站著,它兩邊都倒下去了,隻有它還歪歪趔趔的支持著,樓梯分作好幾段自己躺下去了,橫睡在樓腳上。窗子整張的沒有了,門扇也看不見了,牆壁穿著大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樣可怕的奇怪的站著。但那擺在二樓的木床,仍舊擺著,白色的床單還隨著風飄著那隻巾角,就在這二十個方丈大的火場上同時也有繩子在拉著一道斷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