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火場的氣味還沒有停息,瓦礫還會燙手的時候,坐著飛機放火的日本人又要來了,這一天是五月十二號。
警報的笛子到處叫起,不論大街或深巷,不論聽得到的聽不到的,不論加以防備的或是沒有知覺的都卷在這聲浪裏了。
那拉不倒的斷牆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著的那一些行人,現在狂亂了,發瘋了,開始跑了,開始喘著,還有拉著孩子的,還有拉著女人的,還有臉色變白的。街上像來了狂風一樣,塵土都被這驚慌的人群帶著聲響卷起來了,沿街響著關窗和鎖門的聲音,街上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跑。我想瘋狂的日本法西斯劊子手們若看見這一刻的時候,他們一定會滿足的吧,他們是何等可以驕傲嗬,他們可以看見……
十幾分鍾之後,都安定下來了,該進防空洞的進去了,躲在牆根下的躲穩了。第二次警報(緊急警報)發了。
聽得到一點聲音,而越聽越大。我就坐在公園石階鐵獅子附近,這鐵獅子旁邊坐著好幾個老頭,大概他們沒有氣力擠進防空洞去,而又跑也跑不遠的緣故。
飛機的響聲大起來,就有一個老頭招呼著我:
“這邊……到鐵獅子下邊來……”這話他並沒有說,我想他是這個意思,因為他向我招手。
為了呼應他的親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邊。後邊高坡上的樹,那樹葉遮著頭頂的天空,致使想看飛機不大方便,但在樹葉的空間看到飛機了,六架,六架。飛來飛去的總是六架,不知道為什麼高射炮也未發,也不投彈。
穿藍布衣裳的老頭問我:“看見了嗎?幾架?”
我說:“六架。”
“向我們這邊飛……”
“不,離我們很遠。”
我說瞎話,我知道他很害怕,因為他剛說過了:“我們坐在這兒的都是善人,看麵色沒有做過惡事,我們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飛機在頭上飛過了,那裏三架三架的集著小堆,這些小堆在空中橫排著,飛得不算頂高,一共四十幾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發著,紅色和黃色的火球像一條長繩似的扯在公園的上空。
那老頭向著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說:
“看麵色,我們都是沒有做過惡的人,不帶惡象,我們不會死……”
說著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見飛機,他說他老了。大概他隻能看見高射炮的連串的火球。
飛機像是低飛了似的,那聲音沉重了,壓下來了。守衛的憲兵喊了一聲口令:“臥倒。”他自己也就掛著槍伏在水池子旁邊了。四邊的火光躥起來,有沉重的爆擊聲,人們看見半天是紅光。
公園在這一天並沒有落彈。在兩個鍾頭之後,我們離開公園的鐵獅子,那個老頭悲慘的向我點頭,而且和我說了很多話。
下一次,五月二十五號那天,中央公園便炸了。水池子旁邊連鐵獅子都被炸碎了。在彈花飛濺時,那是混合著人的肢體,人的血,人的腦漿。這小小的公園,死了多少人?我不願說出它的數目來,但我必須說出它的數目來:死傷×××人,而重慶在這一天,有多少人從此不會聽見解除警報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