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學術還給人民大眾(1 / 3)

在古代的印度情形也差不多。當時研究學問的種種方便都操在第一階級的婆羅門手裏,隻有他們有權利可以同神們辦交涉。他們可以誦讀吠陀聖典,可以唱讚美神的詩,他們是有學問的人。他們利用他們的學問,把原始人創造的神話加以改變或者自己創造神話,來麻醉人民,好鞏固自己的統治地位。我現在舉一個例子,在古代印度人第一聖典《梨俱吠陀》第十卷裏有一首詩叫作《原人歌》,我現在譯在下麵:

把原人分割開來,有幾種變現呢?他的嘴是什麼?他的胳臂怎樣?他的腿怎樣?他的兩足叫什麼名字?

他的嘴是婆羅門,他的胳臂是王族,他的腿是吠舍(平民),從他的雙足裏生出首陀羅(最低階級)。

整個《原人歌》的意思就是把宇宙幻想成一個巨人,太陽是他的眼睛,風是他的呼吸,空界是從他的臍裏生出來的,天界是他的頭化成的,地界就是他的足——這些都可能是原始人類的想法,但有學問的婆羅門人就利用了這原始神話,把當時社會上存在的四個階級的來源也神化了。因為自己是第一階級,就說自己是從原人嘴裏生出來的,階級越低,生出的地位也就越低,到了首陀羅,就隻好從原人的腳下麵產生了。這當然都是鬼話,但學問在婆羅門手中,謠言也隻好由他們來造,別的階級隻好受他們的麻醉了。

在歐洲中世紀我們可以找到同印度幾乎完全相同的例子。當時教士階級也是第一階級,學問也幾乎完全操在他們手裏。他們自命是具有神聖性格的人,他們有獨占管理聖餐的權利,與一般凡人迥乎不同。他們先用種種方法脫開了普通法律的羈絆,終於完全不受政府的支配。羅馬的一位主教基拉西烏斯曾說:“支配世界的有兩種力量——教士與國王。第一種力量當然在第二種之上,因為人類行為,連國王在內,都是由他們對上帝負責。”他們的想法,他們的作風,完全同他們在印度的同事婆羅門一樣。倘若有人說,上麵這段話是一位印度婆羅門說的,我想,也沒有人會懷疑。

類似上麵的例子還可以舉出很多來,但隻是上麵舉的幾個例子也就可以告訴我們,特權階級怎樣有意識地或無意識地利用學問來鞏固他們的特權,維持他們在社會上高高在上的地位。我自己以前之所以反對把學術通俗化,是不是也有這個動機,我自己確實還沒有意識到,但在潛意識裏恐怕就很難免有這樣的動機。

但終於等來了新中國的成立。對我自己來說,這真像暗夜裏的一線光明,照徹了許多糊裏糊塗的思想。我過去當然不會是唯物,但也談不上唯心,我根本沒有唯什麼,隻是模糊一團。我自己研究的是印度語言學和中亞古代語文。這一切就是我的天地,我天天同各種奇形怪狀的字母相對,腦筋裏想到的隻是文法變化,根本沒有時間也沒有興趣來談哲學上、思想上的問題,談唯什麼的問題,雖然思想裏存在著許多唯心的不科學的成分。新中國成立以後,大家都搞學習,我也參加進去。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我絕不敢說,我的思想已經打通了,但對許多問題的看法卻已經在潛移默化中大大地改變了。以前根本沒有想到像自己這樣一個人還有這樣多的問題。當然我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已經盡善盡美,但也沒有覺得自己還有檢討一下自己的必要。讓我改變看法的主要原因,除了書本上的理論以外,就是實際的例子。我幾乎天天在報紙上讀到作為新中國的主人的工人的創造天才,讀到關於工人工作情緒高揚的記載。我欽佩這些以前被壓迫的從來沒有多少機會求得學問的人們的精神。另外,我還看到了真正的民間藝術。對這些藝術我以前也沒有什麼了解,也可以說是沒有了解的機會。但我現在卻親耳聽到了民歌和根據民歌改造的歌,我親眼看到了在匈牙利獲得特獎的民間舞蹈藝術腰鼓舞。這些歌聲才真正是盛世之音,裏麵洋溢著一片生機、一團力量,確實能夠表達出新中國偉大的精神,象征出中國將來遠大燦爛的前途。再回想起新中國成立前隨地都可以聽到的柔媚的歌聲,古人所謂亡國之音大概就是那樣罷。說到民間舞蹈,更是住在大都市裏的知識分子連做夢也沒有想到的。腰鼓舞獲得世界特獎,有少數的人還覺得奇怪,但我卻以為,像中國腰鼓舞這樣的藝術,倘若在世界上得不到特獎,那才是怪事呢。像這樣的例子真是不勝枚舉。我現在才真正認識了人民大眾的偉大,我仿佛是一個井底之蛙,今天從井裏跳出來,看到了天地之大。過去有一個時期我也是相信“英雄造時勢”的。我覺得曆史就是幾個所謂偉人造成的,沒有他們,社會就沒有變化,他們就是社會進化的原動力。說到學術,我更堅定不移地相信,一部學術史就是幾個大學者的曆史。沒有哥白尼,我們就一直到現在還會相信,太陽繞著地球轉。沒有愛因斯坦,我們就不會有相對論。在學術史上大學者的地位就同在曆史上的“英雄”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