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義無再辱(2 / 3)

取殉清說的還有大學者王力,他是親炙於王門的弟子,挽詩中亦將恩師視同屈子:“竟把昆明當汨羅,長辭親友赴清波。取義舍生欣所得,不顧人間喚奈何!”清華教授吳宓的挽聯亦屬同調:“離宮猶是前朝,主辱臣憂,汨羅異代沉屈子;浩劫正逢今日,人亡國瘁,海宇同聲哭鄭君。”他將王國維的節操比屈原,將王國維的學問比鄭玄。在戰國時期,屈原懷沙自沉是大事件;在民國時期,王國維投水自盡也是大事件。說到底,他們的自殺都是由於環境惡劣、時勢凶險、情緒低落、精神苦悶等多種因素交相煎迫的結果。其所惡有甚於死者,則殺身以成仁,舍生以取義。毫無疑問,王國維心目中的“仁”、“義”與諸君子所持守的“仁”、“義”大相徑庭。在同樣的處境下,他毅然尋死,而諸君子則奮然求活,完全由價值取向和精神韌度決定,無所謂誰高尚誰庸常,褒美一個,貶低一群,更無必要。《清史稿》的作者將王國維列入“忠義傳”,而不是“儒林”或“文苑”,自有深意存焉。

金梁力主屍諫說,此說由殉清說派生而出。他在《殉節記》中寫道:“公殉節前三日,餘訪之校舍,公平居靜默,是日憂憤異常時,既以時變日亟,事不可為,又念張園可慮,切陳左右請遷移,竟不為代達,憤激幾泣下……”當時溥儀蟄居天津張園,鄭孝胥等數位親信環侍左右,羅振玉、王國維等遺老根本無法接近,更別說進言獻計,遜帝受奸小包圍,不顧危險,不謀進取,王國維對這種情形充滿憂慮,卻又無可如何,便采取屍諫的極端方式去激醒溥儀,這一邏輯推理未免失之簡單。

鄭孝胥、溥儀、郭沫若等人力主王國維受羅振玉逼迫而死說。此說的源頭當是鄭孝胥,鄭孝胥與羅振玉交惡,於是借王國維自殺放出冷箭,不僅令遜帝溥儀深信不疑,還使曆史學家郭沫若信以為真。傳言說,羅振玉與王國維同在日本時,即合作做過生意,饒有贏利,王國維名下分到一萬多元,但他並未收取,存放在羅振玉的賬號上,其後羅振玉做投機生意,大折其本,王國維的一萬多元全打了水漂,他還欠下一屁股債務,單是償還利息一項,就差不多要耗去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百元月薪,王國維自感經濟上沒有出路,便投水自盡。另有傳言,紹英曾托王國維變賣清宮流出的字畫,羅振玉將這樁美事包攬下來,可是出貨之後卻將所得款項(一千多元)悉數扣留,作為歸還的債款,王國維極愛麵子,無法向紹英交待,索性跳了昆明湖。此外還有傳言,王潛明死後,羅振玉為女兒向王國維索要每年二千元生活費,使王國維無力招架。逼債說在情理上很難站得住腳,羅振玉識拔王國維於上海東文學社,當時王國維二十二歲,羅振玉三十三歲。羅氏之於王氏,猶如伯樂之於千裏馬,他對王國維的學術研究多有幫助,還解除了王國維在生計方麵的窘困。羅振玉經商有道是不錯,但總體而言,他是一位頗具素養的學者,不是那種鑽進錢眼就出不來的市儈,他研究學術,從來不吝嗇銀錢,他向王國維逼債,純屬無稽之談。王國維的幼女王東明曾作證,羅振玉與王國維之間沒有任何債務糾紛,王國維從未經商,也沒有倒騰過字畫古董。王國維自盡後,羅振玉追悔莫及,他曾在旅順對表兄劉蕙孫說,“我負靜安,靜安不負我”,自咎之情溢於言表。

由羅振玉逼債說更衍生出王國維早年為羅振玉捉刀寫書說。郭沫若、傅斯年等人斷定《殷墟書契考釋》的真作者是王國維,陳寅恪曾向傅斯年透露羅氏用四百元買斷此書的著作權,隻因王國維性情厚道,“老實得像香腸一樣”,急於報恩,便讓羅振玉獨享其名。陳寅恪確曾在挽詞中有所暗示,“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酈寄騙呂祿出遊,使周勃乘隙潛入北軍,盡誅諸呂,是賣友的典型人物。在陳寅恪眼中,羅氏為人竟如是不堪!王國維死後,古器大出,羅氏卻反而擱筆,偶輯大令尊,居然不及初學水平。羅氏晚年學力大退,著書立說,與早年自相矛盾,令大學者楊樹達疑竇叢生:“一人著書,竟自忘其前說,雖善忘不至如此。”多年後,陳夢家購得《殷墟書契考釋》的原始手稿,證明作者實為羅振玉,此說才不攻自破,歸於平息。

陳寅恪力主王國維為求思想自由、精神獨立而死說。應該看到,他的觀點前後有不小的變化,起初他在悼詩中認為王國維之死旨在殉清,“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累寧與俗同塵?吾儕所學關天意,並世相知妒道真。贏得大清幹淨水,年年嗚咽說靈均。”其後深入思量,他認為殉清一說太窄狹,不足以彰顯王國維的精神境界,於是改造前說,作出新的推斷和進一步的發揮。王國維素以學術為性命,他的死旨在殉中華傳統文化。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寫道:“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其所謂“一死從容殉大倫,千秋悵望悲遺誌”,“大倫”之意除指君臣之倫,已有更寬廣的外延。陳寅恪在《清華學校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更是邁進了一大步,徹底顛覆殉清說,他判定王國維並非為殉清而死,“非所論於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乃是為確保“其獨立自由之意誌”不遭踐踏而死。從精神深處分析王國維自盡的根源——“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陳寅恪頗得要領,應該說,這一通識頗有見地。王國維屢經世變,眼看詩書棄如土苴,冠裳淪為禽獸,卻無力振頹流於萬一,展抱負於少頃,思想不得自由,精神無法獨立,於是憤而投水,毅然斷絕外緣的紛擾和威脅。王國維自殺七年後,陳寅恪在《王靜安遺書序》一文中重申前說,對故友投水自盡深表同情,認為這是極少數人才能理解的壯舉:“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無轍跡之可尋……寅恪以謂古今中外誌士仁人,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於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地域之眾人所能共喻。”王國維在遺書中囑咐陳寅恪為他整理遺稿,委托之重,信任之深,非比尋常。事實上,也確乎隻有陳寅恪這位大智者堪稱他心印神契的知己。

周作人、蕭艾等人力主王國維悲觀厭世說。周作人在《偶感之二》中寫道:“王君以頭腦清晰的學者而去做遺老弄經學,結果是思想的衝突與精神的苦悶,這或者是自殺——至少也是悲觀的主因……以王君這樣理知發達的人,不會不發見自己生活的矛盾與工作的偏頗,或者簡直這都與他的趣味傾向相反而感到一種苦悶……徒以情勢牽連,莫能解脫,終至進退維穀,不能不出於破滅這一途了。”王國維體質瘦弱,麵部蒼黃,鼻架玳瑁眼鏡,乍一看去,就像是六、七十歲的衰翁,他早年患有嚴重的腳氣病,肺部也有紕漏。1904年,二十七歲時,他寫《紅樓夢評論》,深受叔本華悲觀哲學的影響,已露出厭世的端倪,視人生之全過程無時無處不有苦痛:“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佰,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終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鍾表之擺,實往複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為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又此苦痛與世界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何則?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王國維飽經憂患,亂世的種種怪象、險象、惡象和凶象使他的厭世思想牢不可拔。腳氣病能導致肌肉萎縮、步態失常,還嚴重影響視神經,王國維的高度近視實乃腳氣病暗中作祟所致。他死前數月,染上肺結核,一度咯血,疾病的折磨,使他更為悲觀。在《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已論及解脫:“而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一存於觀他人之苦痛,一存於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惟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苦痛之閱曆,而不由於苦痛之知識。惟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王國維既觀苦痛,又覺苦痛,自然更要求取解脫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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