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9月26日,由於“中西兩醫並誤”,王國維的大兒子王潛明患傷寒終告不治,病逝於上海,年僅二十七歲。王潛明是王國維的元配莫氏所生,莫氏病歿後,王潛明對繼母潘氏不甚服帖,他妻子羅曼華(孝純)與婆婆也多有齟齬,王國維平日隻顧讀書寫作,對家事很少留心,身居其間,調解乏術,猶如“金人”一個。羅振玉一向視孝純為掌上明珠,聽說愛女在王家受了委屈,心中老大不快,他認為婆媳之所以不和,皆因王國維偏袒潘氏,遂使繼室養成雌威。對此指責,王國維隱忍緘默,未置一辯。此外,王國維從日本回國後,賃居上海石庫門一所凶宅,風水不好,別人在意,他不在意,及至他北上應聘清華講席,仍讓新婚的長子長媳住在原來那個鬼地方,以至於好端端的兒子暴疾而死。待到喪事完畢,羅振玉惱怒未消,即負氣攜女兒返回天津,給王家一個老大的難堪。事情鬧到這步田地,王國維生氣地說:“難道我連媳婦都養不起?”王潛明生前服務於海關,死後獲得一筆撫釁金,再加上一個月工資和羅孝純變賣首飾所付的醫藥費,合計三千元,王國維將這筆錢寄至天津羅家,作為兒媳的生活用度,羅振玉不肯收,退回來,王國維再寄,並於1926年10月31日寫信給羅振玉:“亡兒與令媛結婚已逾八年,其間恩義未嚐不篤。即令不滿於舅姑,當無不滿於其所夫之理,何以於其遺款如此拒絕?若雲退讓,則正讓所不當讓。以當受者而不受,又何以處不當受者?是蔑視他人人格也。蔑視他人人格,於自己人格亦複有損。”連這樣憤激的重話都講了,羅振玉仍舊把錢退回來,太掃人麵子,王國維氣得不行,便從書房中清理出大疊信件,撕碎後付之一炬,信上分明寫著“靜安先生親家有道”、“觀堂親家有道”之類的字樣,都是羅振玉的親筆。長子早喪,兒媳大歸,老友中絕,經此變故,王國維傷心之至。
1927年6月2日(農曆五月初三),這是清華學校放完暑假後的第二天,王國維八點鍾去公事室,九點鍾向湖南籍助教侯厚培商借二元銀洋,對方無零錢,借給他五元紙幣。十點鍾左右,他雇用校中第三十五號洋車,前往頤和園,購一張六角門票,即踅進園子。頤和園與清華園同在西郊,王國維常到這座前清帝後的花園裏舒舒眼,散散心,看看風景,想想事情,他以頤和園為題材為背景寫過多首(闕)詩詞,可以說,他對頤和園有很深的依戀。隻是今天很奇怪,他並不留意景物,而是徑直前往佛香閣排雲殿附近的魚藻軒,兀坐在石舫前,點燃紙煙,於煙霧嫋嫋騰騰間,陷入沉思。
十年前,張勳複辟,王國維說:“今日情勢大變……結果恐不可言,北行諸公隻有一死謝國,曲江之哀,猿鶴蟲沙之痛,傷哉!”“末日必在今明,乘輿尚可無事,此次負責及受職諸公,如再覥顏南歸,真所謂不值一文錢矣!”張勳複辟失敗後,向外界宣稱“誌在必死”,王國維讚歎道:“三百年來,乃得此人,庶足飾此曆史,餘人亦無從得消息,此等人均須為之表彰,否則天理人道俱絕矣。”1924年,馮玉祥逼宮,溥儀危在旦夕,南書房行走王國維與羅振玉、柯劭忞即有同沉神武門禦河的打算,後因形勢緩和,遜帝溥儀脫險出走天津,他們才放棄自殺計劃,留下性命,以圖日後報效。王國維心想,當時死了,倒是好了。眼下,舊軍閥馮玉祥搖身一變,成為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司令,他又將揮師出潼關,直取京城,一旦與南方的北伐軍會合,必定危及流寓天津張園的遜帝。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君辱則臣死”,乃是古之遺訓,今日惟有一死,別無選擇。王國維早年精研德國哲學,當然還記得叔本華關於自殺的那段話:
一般都會發現,隻要生存的恐懼達到了一個地步,以致超過了死亡的恐懼,一個人就會結束他的生命……
巨大的精神痛苦使我們對肉體的痛苦感到麻木;我們鄙視肉體的痛苦;不,如果肉體的痛苦超過精神的痛苦,那麼它就會分散我們的心思,我們歡迎它,因為它中止了精神的痛苦。正是這種感覺使自殺變得容易。
王國維曾作《教育小言十則》,其中第八則將國人廢學之病歸咎於意誌薄弱,“而意誌薄弱之結果,於廢學外,又生三種之疾病,曰運動狂,曰嗜欲狂,曰自殺狂。”患此狂疾,則一生萬事皆休。第九則他專論自殺,講得更透辟:“至自殺之事,吾人姑不論其善惡如何,但自心理學上觀之,則非力不足以副其誌而入於絕望之域,必其意誌之力不能製其一時之感情而後出此也。”這就對了,王國維忠於清室,忠於遜帝,自知複辟難成,大勢已去,遜帝行將受辱,他的感情承受不住殘酷現實的掊擊,已經瀕於絕望。他還有學問要研究,還有著作要纂寫,還有弟子要栽培,還有妻兒要照顧,俗世的一切計慮,隻能悉數拋開。他選擇頤和園,不為別的,三天前他曾對好友金梁透過口風:“今日幹淨土,惟此一灣水耳!”
王國維扔下快要燃盡的煙蒂,踱到昆明湖邊,他不再遲疑,縱身躍入水中。一位園工正在距離他十餘步遠的地方打掃路麵,看見有人投湖,立刻奔過去施救,前後不到兩分鍾,由於投水者頭部插入淤泥,口鼻堵塞,遭到窒息,倉促間即已氣絕。再說同來的車夫,他一直在園外靜等,遲至午後三點多,仍不見王國維出園,他前去門房打聽,才知一位拖辮子的老先生投湖自盡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趕緊跑回清華學校報告噩耗。
可悲的是,盡管清華校長曹雲祥親自出麵交涉,但由於警局尚未驗屍,不得移動。王國維濕漉漉的屍身上覆蓋著一床蘆席,蘆席的四角鎮以青磚,就這樣,死者麵目紫脹,四肢拳曲,仰臥在魚藻軒中,足足橫陳了二十多個小時,令人慘不忍睹。當時警方辦事效率之低,由此可見一斑。法警驗屍時,從衣袋中找到銀洋四元四角,還有一份死者於自殺前一天草擬的遺囑,遺書背麵寫明“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王貞明是王國維的第三個兒子。紙麵雖已濕透,字跡完好無損。全文如下:
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後,當草草棺斂,即行蒿葬於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於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苟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入斂之後,眾親友弟子扶柩停靈於校南的剛秉廟。當天到場送殯的,除了親屬和研究院部分學生,還有清華學校教授梅貽琦、陳寅恪、梁漱溟、吳宓、陳達和北京大學教授馬衡、燕京大學教授容庚。1927年7月17日,家屬遵照遺命,將王國維營葬於清華園東二裏西柳村七間房的麥壟中,送葬者,自曹雲祥校長以下數十人,多為學界名流。
王國維自殺後,最感到愧疚和後悔的要數羅振玉,他失去的不隻是一位學術上的畏友和政治上的盟友,還永遠失去了一個與密友和親家消釋嫌隙的機會。出於補救心理,羅振玉畫蛇添足,偽造了一份王國維轉呈遜帝溥儀的遺折,通篇皆是孤臣孽子的口吻聲氣,不乏忠諫之詞,溥儀讀後大為感動,遂頒下“上諭”,加恩“諡予忠愨”,並賞賜給王國維家屬陀羅經被一床,治喪費二千元。
1927年8月25日,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導師梁啟超手持鮮花,帶領學生數十人前往王國維墓地釃酒祭拜,他的悼詞充分肯定王國維不降其誌、不辱其身的精神,“違心苟活,比自殺還更苦;一死明誌,較偷生還更樂”。悼詞中分析了王國維的死因:“他對於社會,因為有冷靜的頭腦,所以能看得很清楚;有和平的脾氣,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濃厚的情感,所以常常發生莫名的悲憤。積日既久,隻有自殺這一途。”梁啟超對王國維的學術成就評價極高:“我們看王先生的《觀堂集林》,幾乎篇篇都有新發明,隻因他能用最科學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極大。此外的著作,亦無不能找出新問題,而得好結果。其辨證最準確而態度最溫和,完全是大學者的氣象。他為學的方法和道德,實在有過人的地方。”
用公正的眼光去看,無論何時,中國翹翻一個居於九五之尊的皇帝,根本算不了什麼,折損一位正當盛年的學者,就有些可惜。更何況一位正當盛年的大學者竟為一個提拎不起的遜帝而犧牲性命,那就更是折本到家的生意。王國維毅然殉清,投水自盡,事、理、情三者本已極為分明,身後榮辱他也懶得去管,隻是大家惋惜他這種死法,為他感到不值,便要尋出他自殺的別種原因,以衝淡他身上那股子比樟腦丸、紅花油還要衝鼻的遺老氣息。較有代表性的有五種說法:一是殉清說;二是屍諫說;三是受羅振玉逼迫而死說;四是求思想自由、精神獨立而死說;五是厭世說。
最早提出殉清說的是清華學校校長曹雲祥,他在王國維自盡當晚即向眾人宣布:“頃聞同鄉王靜安先生自沉頤和園昆明池,蓋先生與清室關係甚深也。”梁啟超也力主此說,他認為王國維是古之節士伯夷、叔齊、屈原那樣的人物,在頤和園投湖自盡,正為了忠於前朝,明行顯誌。隨著國民革命軍不斷北進,王國維的複辟夢想宣告破滅,他自覺無法順應新時代,倒不如一死了之。梁啟超在致長女梁令嫻的信中特別談及這個話題:“他平日對於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在鄉裏德望甚重,隻因通信有‘此間是地獄’一語,被暴徒拽出,極端箠辱,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複視。”日本人川田瑞穗也認為王國維自殺意在“殉國”,他稱讚道:“其氣節凜凜足以廉頑立懦,際有清三百年之末運,能明此意以捐其身者,公一人而已。”王國維早年讚同康有為的變法維新主張,戊戌政變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梁逃亡日本,後黨囂張,國家元氣大喪,王國維深感悲憤失望。1898年9月26日,他在致許家惺的信中寫道:“今日出,聞吾邑士人論時事者蔽罪亡人,不遺餘力,實堪氣殺,危亡在旦夕,尚不知病,並仇視醫者,欲不死得乎?”他視保守派為“病人”,視維新變法的誌士為“醫者”,這種思想在當時夠激進的了。王國維的頭腦中不太在乎滿漢夷夏之辨,對民族革命素來不抱同情,他對中國同盟會中那些虎躍鷹揚的少年始終缺乏好感。王國維遊學日本時,曾在複羅振玉的信裏預卜革命黨的前途:“諸生騖於血氣,結黨奔走,如燎方揚,不可遏止。料其將來,賢者以殞其身,不肖者以便其私,萬一果發難,國是不可問矣。”日後的事實證明,他所料不差,宋教仁、陳其美被袁世凱暗殺,黃興、蔡鍔未獲中壽,賢者凋零殆盡,而汪精衛、蔣介石這樣的不肖者則竊據軍政大權,國事蜩螗,終於不可收拾。王國維曾與陳寅恪談及時政:中國民智未開,教育落後,如驟行民主,必為野心家所乘。他身在民國,心係前朝,留戀典章文物,對國家禍亂感受深切,君主立憲也好,民主共和也罷,都是政客們手中的幌子,國計民生何嚐有絲毫改善?反而更趨惡化。他懷念故國前朝,與溥儀既有君臣之名,複有師生之誼,溥儀賜宴時為他挾菜,區區小事,他尚且念念不忘,對家人津津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