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章 三副熱淚(2 / 3)

易哭庵用十六字總括自己的一生,固然妥切,但還有一項重大遺漏,那便是“無邊風月”。太上忘情,其次不及情,情之所鍾,正在我輩。易順鼎無疑是“我輩性情中人”,人間少了他,好似《紅樓夢》中少了賈寶玉,那個“情”字必定大為減色。天生尤物,又生才子,一幕活劇還能不熱鬧好看?

易順鼎十九歲即中舉人,人生路起始一帆風順,而且大名鼎鼎,能有多少悲愁苦痛?可是輪到考進士,他就沒那麼走運了,累試不第,已經是頭頂天花板。他以詩酒泄恨,發些“三十功名塵與土,五千道德粕與糟”的牢騷。他自號“哭庵”,當然不是無病呻吟。易順鼎中年喪母,痛極心傷,形銷骨立,隻差沒“嘔血數升”了。他自撰《哭庵傳》,曆曆道來,卒章顯其誌:

天下事無不可哭,然吾未嚐哭,雖其妻與子死亦不哭。及母歿而父在,不得渠殉,則以為天下皆無可哭,而獨不見其母可哭。於是無一日不哭,誓以哭終其身。死而後已。自號曰哭庵。

慈母賓天,他在墓旁築廬守孝,且為此廬取名為“慕皋廬”,他仰慕皋魚子的孝風。《韓詩外傳》中記載了那位大孝子的言行:“皋魚子被褐擁鐮於道旁曰:‘樹欲靜而風不寧,子欲養而親不待,往而不可得見者,親也。’遂立枯而死。”易順鼎沒有像皋魚子那樣當即枯死(中風或腦溢血)在路邊,卻也孑影煢煢,念及母死不可複生,心中大為悲慟,為此他哭了整整三年,直哭得目成涸轍,舌為枯根,哭得多了,哭聲竟仿佛三峽的湍流,有萬馬奔騰之勢。從此,他便自號“哭庵”,篤定了做個傷心人,終其一生。他在《哭庵記》中寫得十分清楚:“吾之哭與賈誼、阮籍、唐衢、湯卿謀等不同,隻哭母而不哭天下。”孝子哭慈母之顏不可見,忠臣哭昏君之心不可回,英雄哭用武之地不可得,誌士哭天下之事不可為,四者本無高下之分,隻不過傷心人別抱琵琶,曲調各異而已。

哭庵曾築屋於廬山三峽橋一帶,取名“琴誌樓”。他喜愛此地鬆林邃密,兼有流泉可聽。他為新居自製兩聯:

築樓三楹,築屋五楹,漱石枕泉聊永日;

種蘭百本,種梅千本,彈琴讀易可終身。

三閭大夫胡為至於此?

五柳先生不知何許人。

他大有遠避紅塵,棲此長林之意。然而,其骨子裏卻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又如何能久過山中絳雪為飯,白雲為田的生活?

哭庵隱居廬山期間,作了許多意興遄飛的詩歌。他這些得天獨厚的佳作深得湖廣總督張之洞的激賞。張之洞不僅是封疆大吏,同時也是學問大家,他在武漢創辦了兩湖書院,延請天下名師主講其中,培養了大批人才。張之洞評點易順鼎的《廬山詩錄》,頗多溢美之詞:“此卷詩瑰偉絕特,如神龍金翅,光彩飛騰,而複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謂真實不虛而神通具之者也。有數首頗似杜、韓,亦或似蘇,較作者以前詩境益深造詣,信乎才過萬人者矣。”能讓張之洞這樣不吝其詞地獎譽,哭庵想不名滿天下都不可能。其後不久,他被張之洞聘去主持兩湖書院的經史講席,也因此成為了張之洞的寄名弟子。

哭庵手揮淩雲健筆,一生作詩近萬數,“殺詩如麻”。汪國垣在《光宣詩壇點將錄》中將他提點為“天殺星黑旋風李逵”,誠可謂慧眼識英雄,其評語如下:“易順鼎,快人快語,大刀闊斧,萬人敵,無雙譜……實甫早年有天才之目,平生所為詩,屢變其體。至《四魂集》,則餘子斂手;至《癸醜詩存》,則推倒一時豪傑矣。造語無平直,而對仗極工,使事極合,不避熟典,不避新辭,一經鍛煉,自然生新。至鬥險韻、鑄偉詞,一時幾無與抗手。”錢仲聯在《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中則將易順鼎提點為天哭星雙尾蠍解寶,評語讚中有彈,褒中有貶:“樊、易齊名,哭庵才大於樊山,自《丁戊之間行卷》至《四魂集》,各體俱備。山水詩最工,其遊廬山詩,經張之洞評定者,皆異彩輻射,眩人眼目。晚年老筆頹唐,率多遊戲。”也有人更欣賞易順鼎晚年的詩作,這人就是易順鼎的兒子易君佐,誠所謂有其父必有其子,易君佐也是詩人兼名士,他在《我祖我父之詩》一文中評論道:“先父一生愛遊山水,崇拜美人,少年以公子身份,抱卓越的才華……一入晚年,身世之感更深,而詩力更雄……古詩樊籬,在晚年詩內已不複存在,雖有些涉及醇酒美人,但全是真性情流露,絕無道學家假麵具。”詩人的生存狀態原本與世俗常人有很大不同,易順鼎尤其愛走極端,反映到他的詩歌裏,自然就看不到多少障礙。

易順鼎放浪形骸,他喜歡做官,卻不會做官,對官場的遊戲規則一知半解。哭庵在官場裏混來混去,混了半輩子,直到四十多歲才混出點名堂。己亥年(1899年)冬,他得兩江總督劉坤一薦舉,奉旨晉見慈禧太後,慈禧太後居然還記得易順鼎曾是“五歲神童”,她問了些江南的情況,哭庵一一作答;當談到皇上讀書一事時,他不失時機地稱道恩師張之洞學問精深,如果皇上要請師傅,張是頂好的人選。哭庵有才智,又得強力者引薦托舉,卻未能青雲直上,固然有其詩人性情頻頻作祟的一麵,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興趣容易轉移。轉移至何處?便是風月場溫柔鄉的“彼美一姝”。美人可以養目,又豈止養目這樣浪費資源?哭庵錦心玉貌,平生喜歡顧影自憐,風流自賞,早就入了登徒子的班次。

文人狎伎,由來久矣,即便大雅如蘇東坡,也未能免俗。清末文人眼看國勢危殆,前途渺茫,更是醉生夢死。哭庵與袁世凱的二兒子袁克文交情頗深,又與大詩人樊樊山(增祥)雅相投契,“北樊南易”並稱於世,平日間慣遊花街柳巷,盡情狎邪,好惹倡條冶葉,多所攀折。他曾毫無覥顏地坦承自己有兩大癖好:一為山水,二為女色。他的詩文十之七八為這兩方麵的內容,其豔詩尤遭世人詬病,被斥之為傷風敗俗的誨淫之作。哭庵好色,如癡如狂,金樽檀板,舞袖歌扇,到處留情,雖老姿婆娑,興猶非淺。他尤其喜好觀劇捧角,常與樊樊山等同好者去各大戲園選色征歌,比之當今追星族,實有過之而無不及。此輩名士衰翁,喧嘩跳踉,得意忘形,仿佛吃下了催情藥,煥發了第二春。他有《秋作》一首,泄漏出晚年的風流消息:“旗亭說夢一衰翁,說夢誰複在夢中?才替荷花作生日,又看梧葉落秋風……還共少年貪把臂,真成臨老入花叢。”其側帽癲狂之態,由此可見一斑。湘中大名士王闓運曾馳書半規勸半恐嚇道:“……乃至耽著世好,情及倡優,不惜以靈仙之姿,為塵濁之役,物欲所蔽,地獄隨之矣。”對待這樣的善意批評,易順鼎通常是一笑置之,左耳進右耳出,依舊我行我素,放蕩如故。

梅蘭芳初未成名,哭庵作《萬古愁》一詩極為讚美,使之聲名鵲起。民國五年(1916年)二月,梅蘭芳在文明茶園獻演《黛玉葬花》,哭庵、樊樊山等名士前往捧場。此劇由薑妙香飾演賈寶玉,哭庵詆之不相稱。有人當即打趣他:“您去演如何?”哭庵答得輕巧:“應當差強人意。”於是滿座為之歡嘩。翌年,張狀元(謇)整頓江淮鹽務,得暇款款進京,諸多老友為之日日排宴,並請他欣賞梅(蘭芳)劇。看戲時,張謇擊節讚美,“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那得幾回聞”;哭庵則風格迥異,依著性子,扯開嗓子,高聲叫好,調門之大,足以震落梁塵。張謇的清興一再受擾,不勝其煩,便對哭庵說:“都白發衰翁了,何必學那些浮浪輕佻的少年叫破喉嚨?”哭庵立刻反唇相譏:“我愛梅郎,大聲喝彩不失為光明正大的表達方式,不像酸狀元,習慣用文字取媚於人。”張謇是晚清狀元,此前曾贈詩扇給梅蘭芳,哭庵揭發的就是這件事。張謇見哭庵語鋒侵人,便引《打櫻桃》中的台詞加以譏刺:“怎奈我愛平兒,平兒不愛我!”意思是,臭美什麼?你愛梅郎,純屬一廂情願,再怎麼咋呼,也終歸沒用的。矛盾頓時激化,哭庵也弦外有音地說:“莫非你硬是要聽了《思凡》才說好嗎?”他這話也捏中了張狀元的痛處,張有一寵姬,因色衰愛馳而遁跡空門。張狀元聞言好不難堪,一怒之下,便要絕袂而去。恰巧樊樊山坐在他倆身旁,見情形不妙,馬上出麵當和事佬,他用《翠屏山》的劇詞勸解道:“‘你說石秀,石秀也說你。’兩位還有什麼好爭強慪氣的?”一語解紛,兩隻鬥雞火氣頓消。這樁軼事妙就妙在雙方(哭庵和張謇)墨守輸攻,第三方(樊增祥)裁定為和局,用的都是戲劇台詞,急切之間用得如此妥帖,恰如其分,非修養有自而莫辦啊。雖隻是一場短兵相接的舌戰,那種文采風流著實令人拍案叫絕。

論捧角之狂熱,易順鼎堪稱古今第一人。哭庵一妻兩妾,且與天橋藝人馮鳳喜過從甚密,但他意猶未盡,興猶未淺,對於絕色絕藝的坤伶依然傾心以予。起先他最喜歡劉菊芬、金玉蘭、小香水、小玉喜等名伶,其《十伶謠》足見其癡情博愛:“能愁我者梅蘭芳,能醉我者賈碧雲。能瘦我者王克琴,能殺我者小菊芬。能眩我者金玉蘭,能娛我者孫一清。能溫我者小菊處,能親我者小香水。能惱我者小玉喜,能活我者馮鳳喜。鳳喜鳳喜汝何人,天橋橋頭女樂子。”後來,哭庵最喜歡劉喜奎,常與羅癭公、沈宗畸等戲友去這位名伶家中看望她,以博美人一粲為快。他每次登門,必定狂呼:“我的親娘,我又來了!”詩人劉成禺以此為調侃的題材吟詩一首:“騾馬街南劉二家,白頭詩客戲生涯。入門脫帽狂呼母,天女嫣然一散花。”劉喜奎索性也稱哭庵為幹爹,兩相抵消,並拜他為師,學習詩文。哭庵放浪於形骸之外,對劉喜奎的癡愛形之於詩,便有格調極低下者,比如這一首《七願》:

一願化蠶口吐絲,月月喜奎胯下騎。

二願化棉織成布,裁作喜奎護襠褲。

三願化草製成紙,喜奎更衣常染指。

四願化水釜中煎,喜奎浴時為溫泉。

五願喜奎身化筆,信手摩挲攜入直。

六願喜奎身化我,我欲如何無不可。

七願喜奎父母有特權,收作女婿丈母憐。

民國初年,鮮靈芝與劉喜奎各樹一幟,鮮靈芝在廣德樓,劉喜奎在三慶園,爭巧競妍,比拚聲容之美,幾十個回合下來,劉喜奎被一群色魔糾纏不休,不得已隻好悄然引去,從此鮮靈芝獨擅勝場,一時無人可與爭鋒。哭庵創作了多首長詩紀其演出盛況,其中數句活生生描畫出他的癲態狂形:“……我來喝彩殊他法,但道‘丁靈芝可殺’。喪盡良心害世人,占來瑣骨欺菩薩。柔鄉拚讓與丁郎,我已無心老是鄉。天公不斷生尤物,莫恨丁郎恨玉皇!”使哭庵在詩中垂涎吃醋,掀髯討伐的那位“丁郎”,便是鮮靈芝的丈夫丁劍雲,鮮靈芝本是他的姨妹,十四歲時即被誘失身於丁某,其姊氣死後,丁某即強娶她為妻。鮮靈芝是丁某一手培養出來的搖錢樹,平日受盡惡夫苛待,少有自由,一度輕生,吞金自殺,戲迷因此群起聲討丁劍雲,鬧騰得最凶的自然是易順鼎,倘若他有魯智深的武勇,準定會揍得丁某鬼哭狼嚎。丁劍雲藝名為丁靈芝。當時藝人中叫“靈芝”的,除以上二位外,還有年長的崔靈芝和李靈芝。靈芝號稱仙藥,能起死回生,清末民初的人多半醉生夢死,優伶以“靈芝”為藝名,顯然含有把戲院當醫院的意思,除了諱疾忌醫者以外,誰能拒絕他們的救死扶傷?鮮靈芝芳齡十九,鮮嫩欲滴,哭庵形容她是“牡丹嫩蕊開春暮,螺碧新茶摘雨前”。鮮靈芝有傾城之貌,唱腔玉潤珠圓,再加上她善於暗送秋波,撩逗看客,因此不少觀眾為之瘋魔,喝彩時,甚至有大叫“要命”的。於稠人廣座之中,哭庵的喝彩壓倒一切,別出心裁,他嚷嚷的是:“丁靈芝可殺!”此語一出,其要篡位的心思便暴露無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