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這樣一句詩——“男兒有淚不輕彈”——總令我將信將疑。乍聽去,這句詩的確擲地有聲,引用它的人也仿佛是經過太上老君八卦爐中三昧火久煉而成的孫悟空,自屬銅皮鐵骨,刀槍不入。殊不知,凡人總有弱點,那句話也還有下文,不過說起來,舌頭再也拉不開三百石硬弓,而已近乎囁嚅了:“隻因未到傷心處。”噢,原來如此,此中消息如何,你可想知道?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心氣愈高,抱負愈雄,性情愈敏,則困厄愈大,處境愈艱,痛苦愈深。這幾乎已成鐵的規律。
男兒淚之所以較女兒淚更可貴些許,是因為他們傾盡了激情,傾盡了熱力,傾盡了長才,傾盡了睿智,仍未愜其心,難遂所願。女兒淚灑滿生命之旅的沿途,那“機括”隻須稍稍一觸,輕輕一碰,眼淚就會像自來水一樣嘩嘩的流淌出來,無論喜怒哀樂,她們都可以哭,不覺丟臉,而且哭過之後,倍感舒泰。精明的女人一早就明白,該以何種哭的方式去獲得實惠和好處,她們的淚也並非輕彈的啊,至少不會彈錯時間,彈錯地點,彈錯對象,彈錯火候。從古至今,猶如道家的薪盡火傳,一代又一代穎慧的女人同樣留下不少心得,足以將“哭”變成一門魅力四射的藝術:望之憫然的“淚妝”,視之惻然的“梨花帶雨”,還有許多非你我所知的花樣。藝術之中顯然夾帶著撒嬌扮媚的學問,逮住時機就哭,既可以哭得男人關心,也可以哭得男人開心;甚至暗藏著進攻或防禦的武器,直攪弄得男人心力俱疲,直潑灑得男人怒火全熄。女人的淚嗬又何曾白流了幾滴?有井水的地方就歌柳詞,女人落淚的地方便有情感的四季,春溫夏熱秋肅冬殺,四季分明啊!
男人肩負著改造世界征服世界的重任,要幹冒風霜,遍曆危險,甚至直麵死亡,他們無暇一哭,也無意一哭,一哭就會渙散心勁,卸脫車輪,解除武裝,放棄陣營。男人動輒哭鼻子絕對得不到社會的普遍憐憫,反而會招致同伴的輕蔑,連妻子和情人也會瞧不起這樣的“軟骨頭”。無端一哭,男人的信譽就會大打折扣。因此在千百萬年前,積極進化的古猿人在消掉尾巴的同時,也將男性的“淚閥”關閉了。男人的勢能便隻能通過別的途徑(忠君、愛國、殺人、放火、從政、經商、習藝、賭博、欺世、盜名、媚俗、健身、抽煙、喝酒、造愛……)去緩解,去宣泄,若這些途徑均被一一堵死,壓力將變得越來越大,最終必定會引起體內的“水管”——幸虧不是血管——爆裂,所以自古男兒一哭,日月為之無光,天地為之變色。
春秋時,齊景公登牛山,悲去國而死,泫然不能自禁。明擺著,這是昏君的一時之悲,難怪晏子既要笑他不仁,又要諫他歸善。屈原的淚水則全部流向社稷蒼生,且聽,他在《離騷》中高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隔著兩千多年,我們都聽見了,可昏聵的楚懷王居然聽不見,或許是根本不願聽見吧。賈誼繼承了屈原的傳統,盡管漢文帝執政時已到處歌舞升平,但其《治安策》劈頭第一句就發出哀聲:“臣竊惟時世,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徧以疏舉!”倘非愛國愛民的癡情者,怎會居安思危?又怎舍得“痛哭”“流涕”?東晉之初,過江的諸公常萃集於新亭,多設美酒佳肴而怫怫不樂,座中一人悲歎道:“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於是群情慘然,猶如楚囚對泣,齊刷刷流下失國者憂傷的淚水。可他們隻會哭,不能戰,哭著哭著,金陵王氣黯然收,東晉很快就宣告散學。石頭城的石頭不怕風吹雨打,怕隻怕這蝕骨的男兒淚,滴瀝得太多了,滴瀝得太久了,磐固的城池也會軟若一盤蛋糕,任人分食。墨子為歧路而哭,歧路容易亡羊;阮籍為窮途而哭,窮途毫無希望。阮籍喝下那麼多醇酒,統統化作了淚滴,他比誰都醒得更透啊!杜甫為社稷哭,為黎民哭,還為朋友哭,他豈非天下第一傷心人?《夢李白》第一首起句便是“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不知你如何讀完此篇,讀時是否有深深的感應?我隻知道自己早已淚眼迷朦。辛棄疾豪邁卓犖,奔放不羈,他也要哭,那份憂傷留在紙上,至今仍如通紅的鋼水,令人不敢觸及。他既不是雄著嗓門吼,更不是雌著喉嚨唱,而是仿佛從高高的岩縫裏嘯出悲聲:“倩何人喚取,紅巾翠袖,搵英雄淚?”問得好,然而誰也不肯給他答案。輪到大才子曹雪芹哭時,他不想當眾表演,隻將一部《紅樓夢》攤開在眾人眼前,就急忙走開了,猶如身披猩紅鬥篷的賈寶玉,悄寂寂地踏過空淨淨白茫茫的雪原,離人世越遠越好。還說什麼呢?書中不是明白寫著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他倒是把那個捶直了,又或許是時間捶直的吧。我認為最不可能哭的男兒該是甘心為近代變法流血犧牲的第一人——譚嗣同,他既然隻相信熱血救世,淚水又豈能奪眶而出?可是這回我又錯了。1895年4月17日,清王朝與日本政府簽訂《馬關條約》,賠銀割地,喪權辱國,他聞此消息,悲憤填膺,亟作一詩:“世間無物抵春愁,合向蒼冥一哭休。四萬萬人齊下淚,天涯何處是神州!”都說男兒“落淚如金”,又豈止如金?那是亙古難磨的靈魂的舍利子。
往曆史黃卷中打量一番後,老實說,我吃驚不小。太多傷心事,創巨而痛深,人非木石,那些剛毅的男兒還能不揮淚如雨?淚水之閥原本不是由他們自己控製的,一切均為時勢所控,命運所扼,誰也無法預計淚水何時何刻猝然而至。有人說:“任何一頁曆史,你都不可輕看,每個字都是用成噸的鮮血浸成的!”既然如此,我便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其“蓄淚量”更為豐足,我隻須輕啟黃卷,萬古淚河水,便向手心流。
天下可悲事既多,男兒痛苦椎心,雖欲不哭,豈可得乎?欲不哭而不得不哭,方為真哭。雖一哭再哭屬不得已,但天地間的偉丈夫奇男子決然不肯以哭為美事為壯事,蓋因哭者不禎不祥,男兒淚落如箸的時代,絕非好時代,若非處於鐵屋一般黑暗的大局,誰肯效兒女子掩袖涕泣哉?世間以哭為常事的才子,縱然狂誕不羈,也斷然弗肯將那不禎不祥甚矣的“哭”字嵌入名號。明末清初的畫家八大山人(朱耷),本是明朝皇室苗裔,明亡後,隱居南昌。他常將“八大”二字連筆寫出,其形貌宛若草體的“哭”字,可謂寄意良深。清代“文壇飛將”龔自珍將自己的初編詩文集命名為《佇泣亭文》,所謂“佇泣”者,取“佇立而泣”的意思,他將文集送給大名鼎鼎的宿儒王芑孫,向他請教,王芑孫諍勸道:“天下之字多矣,又奚取於至不祥者而以名之哉!至於詩中傷時之語,罵坐之言,涉目皆是,此大不可也。”可見這位大儒對那個“泣”字頗為忌諱,認為它不禎不祥,不宜用為詩文集的書名。到了清朝晚期,竟然有人駕乎其上而行之,公然將“哭”字嵌入名號,時人斥之為異端。此人是誰?他究竟是瘋子,還是狂夫?
他是近代詩歌王子易順鼎(1858-1920)。多少美的、奇的、壯的、勇的、野的、豪的、逸的、雅的名號他不取,卻拗著勁,偏偏取了一個淒冷之極的別號“哭庵”。對此,他自有說法:
人生必備三副熱淚,一哭天下大事不可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從來淪落不偶佳人。此三副淚絕非小兒女惺忪作態可比,惟大英雄方能得其中至味。
“三副熱淚”這一說法的原創版權應歸屬於明末姑蘇才子湯卿謀名下,原話為:“人生不可不儲三副淚:一哭天下事不可為,一哭文章不遇識者,一哭從來淪沒不偶佳人。”哭庵稍加改造,化為己有。照他的意思,至味便是苦味、澀味、鹹味、酸味、辣味。蘇東坡曾說:“鹽止於鹹,梅止於酸,食中不可無鹽梅,而味在鹹酸之外。”易順鼎所說的“至味”也須往苦、澀、鹹、酸、辣之外去尋吧?
易順鼎曾問學於湘中大名士王闓運,受過後者的點撥,可算是王闓運的寄名弟子,王闓運也很賞識易順鼎,將他和曾國藩的孫子曾廣鈞並稱為“兩仙童”。至於易順鼎自號“哭庵”,則遭到王闓運的嚴厲批評。據錢基博《湖南近百年學風》所記,王闓運曾為此專門馳書:“仆有一語奉勸,必不可稱‘哭庵’。上事君相,下對吏民,行住坐臥,何以為名?臣子披猖,不當至此。若遂隱而死,朝夕哭可矣。且事非一哭可了,況不哭而冒充哭乎?”王闓運也算是清末性情豪宕放任的高士,但仍被易順鼎的後浪蓋過了鋒頭。單從這封信的詞色來看,你很可能產生誤會,以為王闓運其人過於古板。
易哭庵雖算不上叱吒則風雲變色的偉丈夫,卻也不愧為吟哦則天地增色的奇男子。天生尤物總歸是要給人好看好受,天生才人,也同樣出此初衷。任何英才、霸才、鬼才、魔才附於人身,都絕非偶然,必有其因緣宿命,強求不得。哭庵的第一聲啼哭落在清末儒將易佩紳家。易佩紳是湖南龍陽(今漢壽)人,長年陷身官場,帶過兵,與太平軍交過戰,工詩善文,筆頭子過硬,“儒將”之名並非浪得,到了中年之際,同僚正犯愁如何才能鑽營到更磐固更肥美的官職,正打算趁手中權力尚未作廢趕緊刮薄地皮,撈足實惠,此公卻突發奇想,攜兩位美妾入山為僧,剃個光瓢,敲了幾月木魚,覺得荒山野地太寂寞,估計夥食開得也不夠水平,便又打道回府,並無一點愧色。王森然在《近代名家評傳》中對易順鼎的早慧讚不絕口:“生而穎敏,錦心玉貌,五歲能文,八歲能詩,父執多獎借之。”小小年紀,易順鼎就被譽為“龍陽才子”。
哭庵晚年在書劄中喜歡鈐一方朱文大印,印文為:“五歲神童,六生慧業,四魂詩集,十頂遊蹤。”這十六個字並非胡吹瞎侃,字字都有來曆。他五歲(1863年)時,恰逢江南戰亂,因與家人失散,落入太平軍之手,幸獲生還。僧格林沁親王見他膚色白皙,如小小璧人一個,便抱在膝上問他家世姓名,易順鼎雖為孩提,麵對虯髯虎將,竟應答如流,半點不怯場。僧格林沁又問他識不識字,他便索性將平日所讀的經書琅琅背出,小舌頭仍無一處打結。眾人當即呼之為“神童”。
對於因果輪回的佛家說法,哭庵終生持信不疑,他曾由扶乩得知自己是明朝才子張靈的“後身”,心中十分欣喜,他原本就自信宿慧有根。哭庵意猶未盡,又一口氣“考證”出張靈的“前身”為王子晉、王曇首二人,“後身”則遞次為張船山、張春水、陳純甫三人,綿綿瓜瓞,無有斷絕。以上六人均為哭庵的“前身”,合成“六生慧業”,他真是淵源有自的“鬼才”啊!哭庵的《眉心室悔存稿》集入他十五歲前的少作,其中的麗句已早早地暴露出這位才子的好色天性,且看:“眼界大千皆淚海,頭銜第一是花王”,“生來蓮子心原苦,死伴桃花骨亦香”,“仆本恨人猶仆仆,卿須憐我更卿卿”,如此綺豔悱惻的妙句,決不是普通少年可以寫出,其超悟可謂早露端倪。哭庵弱冠打馬遊南京,一日寫七言律詩二十首,捷才驚人,其警句為:“地下女郎多豔鬼,江南天子半才人”、“桃花士女《桃花扇》,燕子兒孫《燕子箋》”,古豔鮮新之至矣。他撮取自己曆年所作之要妙者,分別編次為《魂北集》(作於京師)、《魂東集》(作於津門)、《魂南集》(作於台灣)、《魂西集》(作於西安)。總稱“四魂集”。照此看去,他真還有點魂飛魄散的意思呢。易順鼎一生作詩近萬首,《四魂集》是其精華。哭庵有山水癖,腳著謝公屐,遊蹤遍南北,他雖不是職業登山隊員,卻曾將泰山、峨嵋山、終南山、羅浮山、天童山、溈山、普陀山、廬山、衡山、青城山這十大名山一一踐在腳底。杜甫《望嶽》詩中有豪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哭庵終生樂此不疲,所謂“十頂遊蹤”,即十度登峰造極。遊山必有詩,他的山水詩真是恢詭得厲害,且看:“一雲一石還一鬆,一澗一瀑還一峰,一寺一橋還一鍾。”“青山無一塵,青天無一雲。天上惟一月,山中惟一人。”“此時聞鬆聲,此時聞鍾聲,此時聞澗聲,此時聞蟲聲。”這樣的詩一天寫十首是不會太難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