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自命不凡,自視甚高,他吹起牛來盡興盡致。1942年,他從香港脫險,返回大陸,居然毫發無傷,他寫信給兒子梁培寬、梁培恕,大吹特吹:
孔孟之學,現在晦塞不明。或許有人能明白其旨趣,卻無人能深見其係基於人類生命的認識而來,並為之先建立他的心理學而後乃闡明其倫理思想。此事惟我能作。又必於人類生命有認識,乃有眼光可以判明中國文化在人類文化史上的位置,而指證其得失。此除我外,當世亦無人能作。前人雲:“為往聖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此正是我一生的使命。《人心與人生》等三本書要寫成,我乃可以死得;現在則不能死。又今後的中國大局以至建國工作,亦正需要我,我不能死。我若死,天地將為之變色,曆史將為之改轍,那是不可想象的,乃不會有的事。
我相信我的安危自有天命……假如我是一個尋常穿衣吃飯之人,世界多我一個或少我一個皆沒有關係,則是安是危,便無從推想,說不定了。但今天的我,將可能完成一非常重大的使命,而且沒有第二人代得。從天命上說,有一個今天的我,真好不容易,大概想去前途應當沒有問題。——這一自信,完全為確見我所負使命重大而來。
大凡才雄氣壯的傲哥,個個善吹,儒家的至聖和亞聖都是吹牛高手,孔子吹噓得還算挨邊,“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孟子則吹噓得完全離譜,“夫天不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他們的徒子徒孫吹噓一句“為往聖繼絕學,為來世開太平”,也就不自覺過分了。梁漱溟深信自己是上蒼的驕子,負有重大使命,降臨人間,自當眾鬼辟易,百毒不侵。正如孔子所說的:“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這份自信幫他挺過了一道又一道奪命難關。梁漱溟吹牛,吹到九十五歲,吹得極有底氣,全然沒有半點心虛,這倒是他的獨門絕活。相比之下,魯迅不怎麼吹牛,活得很抑鬱,甚至活得很焦躁,結果僅得五十五歲的壽數,不劃算啊!吹牛豈可不大吹特吹長吹久吹哉!
若細細打量梁漱溟的外貌,我們確實會得出他是一位神奇人物的印象:高大而挺拔的身板,大大的光頭,像鋼一樣堅毅的眼神,緊抿著的倔強的嘴唇,低沉而有力的聲音,桀驁而高貴的氣質。這些外貌特征都充分顯示出他的與眾不同。
1893年,梁漱溟出生於一個日趨式微的貴族家庭。他祖父梁承光晚清時做過山西永寧知州,為防堵撚軍,三十五歲即瘁力而死。他父親梁濟清末時做過內閣中書,後晉升為候補侍讀,為人忠厚誠愨,好學精思,不願與世浮沉,不肯隨俗流轉。尤其難得的是,梁濟潛心儒學,卻非常開明,他並不逼迫子女死讀聖賢書,甚至認為好人家的子弟出洋留學乃是一件正當事,應該“勿惜費,勿憚勞,即使竭盡大半家資也不為過”。梁濟平生最痛恨舞文弄墨的文人,認為他們總是以浮誇粉飾為能事,不講求實際。他不尚虛務,專重實效,以利國惠眾為高明。梁漱溟平日耳濡目染,接受言傳和身教的熏陶,自然潛移默化。小時候,梁漱溟體弱多病,每遇天寒,則手足不溫,梁濟對他格外放寬尺度,和顏悅色,從不打罵,讀書也任他雜覽,不設範疇。
十四歲那年,梁漱溟考入北京順天中學堂。班上人數不多,卻是藏龍臥虎,後來出了三位大學者:張申府,湯用彤,還有梁漱溟。同學少年,最富熱情,梁漱溟與廖福申、王毓芬、姚萬裏結為自學小組,廖的年齡稍長,腦筋靈活,點子多多。有一次,四人上酒樓吃蟹飲酒,廖福申一時興起,說是同輩間稱兄道弟義結金蘭很無謂,倒不如以各人短處命名,借資警誡。此議一出,眾口交讚,大家都請廖來主持,他也不謙讓,略一思索,即給王毓芬取名為“懦”,給姚萬裏取名為“暴”,給梁漱溟取名為“傲”,給自己取名為“惰”,均是一針見血,切中要害。梁漱溟讀中學時傲的表現確有一端,那就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他特別喜歡作翻案文章,有時出奇製勝,有時弄巧成拙。一位姓王的國文教師十分惱恨梁漱溟的作文方法,便在梁的作文卷上批了這樣一句話:“好惡拂人之性,災必逮夫身!”差不多要算是詛咒了。好一個“傲”字,猶如硬幣的兩麵,既是梁漱溟的短處,也是他的長處,他一生吃虧在此,得益也在此。
梁漱溟的傲可說是一種向上的力量,他能見賢思齊,並非目無餘子。讀中學時,他欽佩郭人麟的學問,郭比他低一班,對《老子》、《莊子》、《易經》和佛典頗有心得,尤其推崇譚嗣同的《仁學》,其境界相當不俗。梁漱溟將郭人麟平日言談集為一巨冊,題為“郭師語錄”,遂被同學譏為“梁賢人、郭聖人”,梁漱溟恬然處之,全無愧色。
時勢往往能決定一個人的思想取向。梁漱溟血氣方剛,身處一個急劇動蕩變革的時代,要麼改良,要麼革命,沒有第三條路好走,在同學甄元熙的影響下,梁漱溟放棄君主立憲的改良主張,選擇了革命。1911年,梁漱溟剪去辮子,毅然加入汪精衛領導的京津保同盟會。梁濟是改良派,他告誡兒子不要鋌而走險:“立憲足以救國,何必革命?倘大勢所在,必不可挽,則孰不望國家從此得一轉機?然吾家累世仕清,謹身以俟天命而已,不可從其後也。”父子在大是大非的問題上第一次發生了衝突,各執一端,相持不下,梁漱溟年輕氣盛,自以為真理在手,不遑多讓,出語頗不冷靜,梁濟的感情受到傷害。
從順天中學堂畢業後,梁漱溟未再深造,即去《民國報》做記者。《民國報》的社長是梁的同學甄元熙,總編輯是孫炳文。梁原名煥鼎,字壽銘,寫稿時常用筆名“壽民”和“瘦民”,孫炳文則想到另一個諧音的“漱溟”,古人隻有枕石漱流的說法,漱於滄溟則是何等空靈,何等氣派!從此,“梁漱溟”三字便精誠團結,永不分離。梁漱溟剛腸疾惡,又如何看得慣民國官場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再加上那班豬仔議員全然不以國事為念,隻知嫖賭逍遙,蠅營狗苟,令梁漱溟感到極為厭惡。他遭遇到有生以來的第一場精神危機,讀過日本人幸德秋水的《社會主義之神髓》後,他對私有製的憎恨難以平息,對人世間觸目可見的不平等、不公平、不公正難以釋懷。煩惱愈積愈多,卻無法開解,無處宣泄,梁漱溟感到極度的精神苦悶,於是他決定自殺,尋求一了百了的解決方式,所幸室友及時察覺苗頭,才避免了一場悲劇的發生。經此變故,梁漱溟放棄了社會主義,轉而信奉佛學,他決定遵照袁了凡的那兩句話——“以往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認真做去。梁漱溟啃讀大量佛典,悟到人生是與苦相始終的,人一降生,就與缺乏相伴俱來。缺乏是常,缺乏之得滿足是暫;缺乏是絕對的,缺乏之得滿足是相對的。人生的苦樂並不決定於外界環境的好壞,純粹取決於主觀,根源在自身的欲望,滿足則樂,不滿足則苦。欲望無窮盡,一個滿足了,另一個又會冒出來,很難全部滿足。當時,梁漱溟頗有點走火入魔,他十八歲即立誓不結婚,十九歲開始吃素,他想得最多的就是普度眾生,他決定從實處做起,精研醫術,懸壺濟世。
1916年冬,梁漱溟在上海商務印書館主辦的《東方雜誌》上連載《窮元決疑論》,其中心內容是批評古今中外的名家理論,獨崇佛學。說來湊巧,蔡元培剛從歐洲回國,已接任北大校長,他讀到這篇文章,發生興趣,便決定聘請梁漱溟為北大講師,講授印度哲學。試想,一位二十四歲的青皮後生,沒上過大學,沒喝過洋墨水,隻因一篇文章得到蔡元培的青睞,就可以手執教鞭,登上北大哲學係的講堂,別說現在我們無法想象,當年也無法想象,但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蔡元培主持北大期間,群賢薈萃,百家爭鳴,梁溟躋身其間,感到不小的壓力,他深恐不能勝任這一教職。蔡元培慰留道:“你不必擔心難以擔當這個職位,隻權當來這裏研究、學習好了。”天下有這樣香噴噴的餡兒餅砸中梁漱溟的腦袋瓜,他不吃才是咄咄怪事。梁漱溟在北大既開“佛教哲學”、“印度哲學”課程,又開“孔子哲學之研究”,既替釋迦說個明白,又替孔子說個明白,佛儒並舉,兩不偏廢。
正當梁漱溟的思想邁向豁然開朗之境,其父梁濟卻走向生命的末途。早在辛亥革命爆發時,梁濟就做好了殉清的打算,他既痛心於清朝的覆亡,更痛心於“風俗”和“正義”的墮落。他一度也想尋求精神的出路,兩次投書剛由歐洲歸國的梁啟超,五次踵門拜謁,求寫一副扇聯,均未得一字回音,未獲一麵之雅。其後,他從報紙上得知梁啟超為伶界大王——“小叫天”譚鑫培題寫刺繡“漁翁圖”,有“四海一人譚鑫培”的溢美之詞,不禁深感失望。1918年11月14日,離六十歲生日隻差幾天,梁濟完成《敬告世人書》後,即自沉於北京積水潭,他期冀以自己的死產生震驚作用,讓毀棄傳統道德的世人捫心自咎,迷途知返。他在遺書中寫道:“其實非以清為本位,而以初年所學為本位。”他認為世局日益敗壞,竟至於不可收拾,乃是由於一班政客軍閥朝三暮四反側騎牆,不識信義為何物所致。梁濟的自殺早於王國維的自殺,他的死確實產生了轟動效應,報章連篇累牘地報道,國務總理不甘人後,也寫了還願匾。廢帝溥儀則乘機頒“詔”,賜諡褒獎。有哀感生敬者,當然也不乏批評蔑視者。梁濟自殺後,梁漱溟深感內疚,他回憶父親對他的多年教誨,反思自己的一貫忤逆,不禁深深自責。經此人倫慘變,梁漱溟閉關讀書,苦苦思索,兩年後,他宣布棄佛歸儒。對此,他的說法是:“我不是個書生,是個實行的人。我轉向儒家,是因為佛家是出世的宗教,與人世間的需要不相合。其實我內心仍然持佛家精神,並沒有變……佛家也有派別。小乘過去被人稱為自了漢。大乘則要入世,但入而不入。入世是為了度眾生。度眾生就是人不能自私,自私是惑,惑就是有我……”可以這麼說,梁漱溟的道德勇氣源自佛家精神,而指導他實踐的則是儒家精神。以出世的態度做人,以入世的態度做事,他正是如此恭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