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獨崇佛學期間,不僅茹素不婚,還發願要出家,直到父親自殺後,他才自咎不孝,放棄披剃的念頭。1921年,梁漱溟經友人伍伯庸作伐,與伍的小姨子黃靖賢結為夫婦。梁在相貌、年齡、學曆上都無計較,隻要對方寬厚和平,趣味不俗,魄力出眾就行。黃氏識字不多,體格健壯,毫無羞怯之態,夜晚就睡,或側身向左而臥,或側身向右而臥,終夜睡姿不改變。黃氏為人木訥,性格乖僻,梁漱溟忙於治學,忙於社交,偶得閑暇,仍是老僧入定,陷於冥想而不能自拔。黃氏看不慣梁漱溟這副呆相,梁漱溟對黃氏則是能避則避,能讓則讓。黃氏曾指責梁漱溟有三大缺點:一是說他好反複,每每初次點頭之事,又不同意,不如她遇事明快果決;二是說他器量狹小,似乎厚道又不真厚道,似乎大方又不真大方;三是說他心腸硬,對人缺少惻隱之情。夫妻相處十三年,一直貌合神離,同床異夢。1934年,黃氏病逝於山東鄒平,梁漱溟的悼亡詩居然毫無感傷色彩:
我和她結婚十多年,
我不認識她,
她也不認識我。
正因為我不認識她,
她不認識我
使我可以多一些時間思索,
多一些時間工作。
現在她死了,
死了也好;
處在這樣的國家,這樣的社會,
她死了可以使我更多一些時間思索,
更多一些時間工作。
黃氏說梁漱溟心腸硬,這似乎是最好的佐證,梁漱溟此時年屆不惑,已經勘破生死。鰥居十年後,梁漱溟方才續弦,與陳淑芬結縭。婚宴上,一向拘謹的梁漱溟居然老夫聊發少年狂,擺開功架,唱了一出《落馬湖》,令眾賓客捧腹大笑。陳淑芬是北京師範大學的畢業生,比梁漱溟小六歲,性情溫和,修養到家,她不僅使梁漱溟擁有安樂的後院,還使他冷峻孤傲的性格染上濃厚的暖色調,有了輕鬆愉快的一麵。
梁漱溟從來都隻認為自己是思想家,而不是學問家,他晚年接受美國學者艾愷的訪談,特意講到了這一點:“我不夠一個學問家,為什麼?因為講中國的老學問,得從中國的文字學入手,可中國的文字學我完全沒有用功,所以中國學問我也很差,很缺少。再一麵就是近代科學,我外文不行,所以外國學問也不行。從這兩方麵說,我完全不夠一個學問家。我所見長的一麵,就是好用思想;如果稱我是一個思想家,我倒不推辭,不謙讓。思想家與學問家不同。學問家是知道的東西多,吸收的東西多,裏邊當然也有創造,沒有創造不能吸收。可是思想家不同於學問家,就是雖然他也知道許多東西,不知道古今中外的一些知識,他也沒法子成思想家。但是他的創造多於吸收。所以我承認我是思想家,不是學問家。”梁漱溟是一位思想家,難能可貴的是,同時他還是一位親力親為的實踐家,他長期主張教育救國,而且是從最基礎的教育入手,為此他不惜辭掉北大教職,去山東荷澤擔任中學校長。他還致力於鄉村建設,實行社會改造,在鄒平縣成立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感召一批知識分子與鄉村平民打成一片,提高村民素質,發展鄉村經濟,改變鄉土中國的落後麵貌。梁漱溟身邊常有一些弟子追隨,他便仿照宋明講學的模式,每日清晨,召集眾人,或默坐,或清談,意在感悟人生,反省自我。他把這樣的集會稱為“朝會”。梁漱溟在朝會上的發言,後來被弟子們輯為《朝話》一書,頗似孔子的《論語》。梁漱溟的“朝話”通常是點到為止,以精警取勝,譬如這一句:“在人生的時間線上須臾不可放鬆的,就是如何對付自己。如果對於自己沒有辦法,對於一切事情也就沒有辦法。”
由於外患日深,“村治”理想被迫放棄,偌大的中國居然沒有地方能放下一張寧靜的書桌,梁漱溟別無選擇,便毅然決然投入政治的洪流。他曾在《中國文化要義》一書的自序中說:“……以中國問題幾十年來之急切不得解決,使我不得不有所行動,並耽玩於政治、經濟、曆史、社會文化諸學。然一旦於中國前途出路若有所見,則亦不複以學問為事。”抗戰期間,民族的生死存亡懸於一線,許多知識分子都走出書齋,服務於國家。胡適一向遠離政壇,喜歡扮演政府的批評者角色,此時也出任中國駐美國大使,去了大洋彼岸。早在1916年,梁漱溟有見於亂兵為禍之慘烈,即寫過《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文,他是有參政意識的人,此時不參政更待何時?但有一點他撇得很清——隻站在中間立場,既不偏左,也不偏右,既不親共,也不與國民黨沆瀣一氣。
1932年,在南京的總統官邸,梁漱溟初次見到蔣介石,印象很糟。談話時,蔣介石拿個小本子,時不時記上幾筆,一副不恥下問的樣子,貌似謙虛,其實做作。南京政府遷至重慶後,梁漱溟身為參政員,與蔣的交道增多,他發現蔣介石剛愎自用,根本聽不進不同的意見,更別說不同的政見,有時甚至怒形於辭色,令人極其難堪,下不來台。1942年12月,中國民主政團同盟(簡稱“民盟”)宣告成立,梁漱溟出任秘書長和機關報《光明報》社長,從此蔣介石對梁漱溟的態度發生轉變,見麵時不再稱他為“漱溟兄”,改稱“梁先生”。及至國共和談期間,梁漱溟奔走於兩黨之間,他對蔣介石的種種做法(比如躲在廬山不見談判代表,讓調停人馬歇爾九上九下)更為不滿。
梁漱溟在北大哲學係任講師時,常與同係的教授楊懷中切磋學問,每次到楊家,都由一位高個子的湖南青年開門,彼此相視點頭,未曾互報姓名。梁進客廳與楊懷中談天說地,這青年便去別的房間,從不加入話局。後來,楊懷中介紹,這位青年是湖南老鄉,在長沙讀過師範,抱負不凡,來京拜師求學,現在北大圖書館做事,晚上宿於楊家。楊懷中肯定提到過這位青年的名字,但梁漱溟並未記住。楊懷中病故後,這位青年成了楊家的女婿,返回南方。
1938年,梁漱溟考察延安,見到毛澤東,毛澤東的第一句話就是:“梁先生,你還記不記得?民國七年在北京大學,你是大學講師,我是小小圖書管理員。你常來豆腐池胡同楊懷中先生家串門,總是我開大門。”梁漱溟趕緊道聲慚愧,誇讚毛澤東好記性。1945年,抗戰勝利後,梁漱溟第二次訪問延安,與毛澤東大談如何進行經濟建設,發展現代工業,自然無法投趣,毛澤東對這位自命為思想家的民盟秘書長客客氣氣,但對他的某些政治觀點未肯苟同。國共和談失敗後,梁漱溟向記者發出哀歎:“一覺醒來,和平已經死了!”這句話不脛而走,廣為流傳。他曾起草過折衷方案,結果是國、共雙方都不滿意。一介書生,又如何能理清亂局,明白就裏?他既不領共產黨的情,又不受國民黨的禮,要在兩黨之間保持獨立地位,掌握為廣大中國社會發言的權力。他這是一廂情願,結果事與願違,並不奇怪。最典型的是,他在《大公報》上發表《內戰的責任在誰》、《敬告中國國民黨》、《敬告中國共產黨》,認為內戰的責任主要在國民黨,戰爭打了幾年,死了許多人,禍害了國家民族,究竟誰主張打?戰犯是哪些人?為什麼不受到懲辦?都應該搞清楚。至於共產黨方麵,也打了三年仗,也應該宣布在這三年戰爭中,對國家人民所遭受的損害,同感歉疚。共產黨再用武力打下去,不排除在一年內有統一中國之可能,但那時既沒有聯合,也沒有民主……梁漱溟對國、共雙方各打五十大板,他還對外界宣稱,隻發言,不行動。蔣介石下野,李宗仁上台,這位代總統一度想拉攏廣西老鄉梁漱溟,派程思遠去北碚看望梁漱溟,還送上一大筆錢,表示想見上梁一麵,梁則歎息時局如此,和平無望,幹脆以“不行動”為由婉言謝絕。至於程思遠送來的錢,梁漱溟悉數笑納,都充作了勉仁學校的教育經費。在此期間,梁漱溟把全部心思都用於辦勉仁學校和寫《中國文化要義》上,不再與曖昧的政客勾勾搭搭。
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梁漱溟與毛澤東的交往經曆了一個短短的“蜜月期”。當時,毛澤東歡迎梁漱溟成為新政府的一分子。梁漱溟卻仍是一副強驢子脾氣,堅持要以局外人的身分為國效力,為民請命。他的話說得還算委婉:“主席,像我這樣的人,如果先擺在政府外邊,不是更好嗎!”對此,毛澤東未置可否,他讓梁漱溟先去重遊先前搞過鄉村建設的故地,全由官方接待,不用自掏腰包。1951年,梁漱溟赴西南參加土改,回京後,毛澤東問他下麵的情況如何。梁漱溟如實相告,地主被打得太狠,有的忍受不了折磨,跳河自殺。毛澤東笑著說,貧雇農的怒氣也要有發泄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