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不瘋魔不成活(1 / 3)

1919年,吳宓在美國哈佛大學得與陳寅恪交往,後來,其《空軒詩話》寫到他對陳寅恪的印象:“當時即驚其博學,而服其卓識。馳書國內諸友,謂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今時閱十五、六載,行曆三洲,廣交當世之士,吾仍堅持此言。且喜眾人之同於吾言。”吳宓的這一誇讚,直到今天,依舊不可推翻。上個世紀四十年代,西南聯大最狂妄自大的教授非劉文典莫屬,他研究《莊子》,堪稱國內獨步,曾宣稱:“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莊周,還有一個就是劉文典。”即便是這位目高於頂的狂夫,也打心底裏服膺陳寅恪是國內最淵博的學問家,他曾說:“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朱自清該拿四塊錢。”

十歲時,陳寅恪即埋頭於浩如煙海的古籍和佛書中;十五歲時,他陪二哥隆恪去日本,開闊了眼界;二十歲時,由親友資助,他考入德國柏林大學,其後,又入讀瑞士蘇黎世大學和法國巴黎大學,他遊學歐洲,以自修為主,精研英、德、法、意等國家的語言、文字、學術,但求學問上的進益,不計學位之有無,絕不以收藏名校博士文憑為莫大之榮幸;三十歲時,陳寅恪入讀美國哈佛大學,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古希臘文,由於吳宓為之八方延譽,其博學之名廣為人知;三十二歲時,陳寅恪重遊歐洲,入柏林大學研究院。“讀書須先識字”,“從史實中求史識”,其成熟的治學觀點從此確定不拔。

1923年底,毛子水抵達德國柏林,傅斯年從英國前來相晤,他對暌違多時的好友說:“在柏林有兩位中國留學生是我國最有希望的讀書種子,一是陳寅恪,一是俞大維。”同年,趙元任打算辭去哈佛教職回國,須覓一位哈佛出身者代替,他腦海中第一閃念便想到陳寅恪,陳的回信很風趣,說是“我對美國一無所戀,隻想吃波士頓醉香樓的龍蝦。”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留學歐洲的中國青年多涉足聲色犬馬場所,據趙元任夫人楊步偉回憶:“那時在德國的學生們大多數玩的亂的不得了,他們說隻有孟真(傅斯年)和寅恪兩個人是寧國府大門前的一對石獅子。”由於國內時局動蕩,官費停寄,經濟來源枯竭,陳寅恪生活極苦,惟以幹麵包果腹,身體相當虛弱,猶自手不釋卷。有一回,陳寅恪和俞大維買票請趙元任夫婦看德國歌劇,他們把客人送到劇院門口就止步不前,楊步偉覺得奇怪,問他倆為何不看戲,陳寅恪說:“我們兩個人隻有這點錢,不夠再買自己的票了,若要自己也去看,就要好幾天吃幹麵包。”趙元任夫婦領了這份情,自然是又感動又難過。

1925年春,清華學校創辦國學研究院,欲以現代方法整理國故。起初,校方聘請梁啟超統攝院務,梁氏婉辭,轉而推舉王國維負責。論學問,王國維夠大,足以服眾,但他向來不喜歡糾纏於俗事,院務遂由吳宓主持。既然陳寅恪在吳宓心目中是當世最博學的中國學者,吳宓力薦陳寅恪為清華國學研究院教授,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收到聘書後,陳寅恪由德歸國,以父病為由請假一年,翌年七月始就教職,住清華園工字廳,與吳宓為鄰,吳贈律詩給陳,項聯為:“獨步羨君成絕學,低頭愧我逐庸人。”清華國學研究院有四大教授——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陳寅恪,還有一大講師——李濟之,一時間聲名鵲起,號召力極強,首屆研究班即招收到三十八名新生。據藍孟博《清華國學研究院始末》一文介紹:“研究院的特點,是治學與做人並重,各位先生傳業態度的莊嚴懇摯,諸同學問道心誌的誠敬殷切,穆然有鵝湖、鹿洞遺風。每當春秋佳日,隨侍諸師,徜徉湖山,俯仰吟嘯,無限春風舞雩之樂。院中都以學問道義相期,故師弟之間,恩若骨肉,同門之誼,親如手足,常引起許多人的羨慕。”陳寅恪口風幽默,曾撰聯送給學生,調侃得很到位,也很詼諧,他稱清華國學院的學生是“南海聖人再傳弟子,大清皇帝同學少年”。梁啟超的弟子自然是康有為的再傳弟子,王國維曾任清室南書房行走,教溥儀讀過書,也完全可以說,他的弟子與遜帝有同學之誼。

陳寅恪生活在多災多難的亂世,身體屢遭病厄,心靈極富敏感,他的痛苦和憂傷幾乎超過了他的承受力的極限,他以自己獨特的方式掙紮著,抗爭著,居然活夠八十歲高壽,真可說是人間奇跡,粗粗計數一下,這位國學大師一生所遭逢的愁慘悲苦有以下五個方麵:

一是親友零落,傷逝之痛橫亙於胸,難以消受。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曆任湖北按察使、直隸布政使、湖南巡撫,其為人足智多謀,且有實幹能力。曾國藩以兩江總督駐安慶時,待陳寶箴為上賓,視之為“海內奇士”,贈聯給這位青年後輩,下聯為“半杯旨酒待君溫”,足見其看重之意。陳寶箴一生做過兩件大事:為席寶田建策,生擒太平天國幼主洪天貴福和大臣洪仁玕,這是第一件,是福;讚成維新變法,薦舉劉光第、楊銳輔佐新政,並在湖南巡撫任上勵精圖治,開學堂,辦報紙,興實業,勇為天下先,百日維新失敗後,他坐濫保匪人罪,被革職,永不敘用,退居南昌西山,兩年後即鬱鬱而終,這是第二件,是禍。祖父陳寶箴去世時,陳寅恪十一歲,對人生無常尚隻有膚表的認識。

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清末四公子之一(另外三公子為丁慧東、譚嗣同、吳保初),其人饒有詩才,在清末詩壇是首屈一指的名家。陳三立進士及第後,不樂做官,隨侍其父陳寶箴,於政務多有謀劃,多有襄助。六君子被斫頭,陳寶箴遭嚴譴,陳三立對政局極感灰心絕望,他自號“神州袖手人”,從此遠離政治漩渦,致力於開辦新式學堂,但其愛國的心火並未熄滅。1932年,日寇占領上海閘北,十九路軍奮起抵抗,陳三立從報紙上得悉戰況不利,愀然而有深憂,夢中狂呼殺日本人,全家都被驚醒。及至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發生,“倭陷北平,欲招致先生,遊說百端皆不許。詗者日伺其門,先生怒,呼傭媼操帚逐之。”(汪東《義寧陳伯嚴丈挽詩序》)陳三立因此憂憤成疾,他拒不服藥,拒不進食,五天後便溘然棄世。父親死時,陳寅恪四十八歲,國恨家仇,燃眉灼睫,人間悲苦,味道轉濃。

陳寅恪的長兄陳衡恪,字師曾,畫壇一代大家,山民齊白石蟄居京師多年,寂寂無名,潤格甚低,多賴陳衡恪逢人說項,為之廣為延譽,且攜齊白石多幅國畫赴日本展銷,引起轟動,賣出天價。牆內開花牆外香,齊白石對陳衡恪自然是感銘肺腑,從他的悼詩——“君無我不進,我無君則退”——可以見出他們的交情之深。1923年秋,母親俞氏病亡,陳衡恪冒雨去市中購買棺材,晚間席地而睡,寒濕侵身,竟爾英年早逝(48歲)。一年之內,一月之間,母、兄雙雙亡故。母、兄死時,陳寅恪三十四歲,正遊學德國,噩耗傳來,痛斷肝腸。

陳寅恪與國學大師王國維相識相交僅一年時間,王國維生性孤僻,木訥寡言,獨獨與陳寅恪相見恨晚,兩人互相推重,互相欣賞,論書論世,意氣發舒,至為契密,風義師友之間。1927年6月初,王國維自沉於頤和園昆明湖,絕命書中委托陳寅恪為他整理遺稿,信任之重非比尋常。陳寅恪猝失知己,不勝悲痛,他為王國維寫下《王觀堂先生挽詞序》、《清華學校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王靜安遺書序》等多篇文章,還有挽聯挽詩,其哀悼深惜之意見於字裏行間。在“碑銘”中,他特別強調“獨立之精神”和“自由之思想”,可以說,這十個字是王國維的人生基調,也是陳寅恪的人生基調,為了堅持不離譜,不走調,他們都是孤注一擲,以命相爭。親友零落使陳寅恪一再感受到生命危如朝露的脆弱無常,但這僅僅是悲劇的序幕,此後,他作為悲劇的主角,還要飽嚐人世間的種種苦況,可以說,他大半生都在煉獄和地獄中度過。

二是生活窘困,抗戰時期,陳寅恪與夫人唐筼備曆艱苦,貧病交加,自不待言;國共內戰時期,物價飛騰,陳寅恪曾窮到以書易煤的地步。1947年冬,清華大學絀於經費,無力供應暖氣,即便是陳寅恪這樣蜚聲海內外的大教授,所得薪酬也難以維持體麵的生活。冰窟中豈能住人?他隻好忍痛割愛,將珍藏多年的巴利文藏經和東方語文典籍賣給北京大學東方語文係,用以購煤取暖。1948年12月,陳寅恪夫婦與胡適夫婦同機離開北平去南京,在南京僅住一個晚上,即搭車離開,後來胡適到上海勸陳寅恪同赴台灣,陳寅恪婉言謝絕。半年後,他就欣然接受了嶺南大學代理校長陳序經的聘書,享受該校最高薪水,開“唐代樂府”一課,卻隻有胡守為一個學生選修,他照樣認真講解。傅斯年與陳寅恪素有交誼,且為姻親(傅斯年的妻子俞大彩是陳寅恪的表妹),他在被任命為台灣大學校長前後,致力於實施“搶救大陸學人”的計劃,多次電催陳寅恪去台大任教,甚至要派專機來接,最後連“戰時內閣”的財政部長徐堪和教育部長杭立武都登門來請,敦促陳寅恪去香港,答應給他十萬元港幣和一幢洋房,陳寅恪始終不為所動。他對蔣家王朝的種種倒行逆施多有領教,在和平時期,一個政府連中央研究院院士、國內第一流學者冬天取暖的小問題尚且置之不理,大潰敗之際,再來臨時抱佛腳,還如何能夠收拾人心,聚攏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