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以矯若遊龍的筆勢一路奮迅寫來,其實他早已看得分明,在中國現實中,文學與政治猶如圓枘方鑿,彼此格格不入,難合鉚榫。他在《一個傳奇的本事》中曾寫道:“正因為工作真正貼近土地人民,隻承認為人類多數而‘工作’,不為某一種某一時的‘工具’,存在於現代政治所培養的窄狹病態自私殘忍習慣空氣中,或反而容易遭受來自各方麵的強力壓迫與有意忽視。欲得一稍微有自主性的順利工作環境,也並不容易。但這不妨事,倘若目的明確,信心堅固,真有成就,即在另外一時,將無疑依然會成為一個時代的標誌!”他的這段話(寫於1947年)極具預見性,隨後不久,他就因為不肯做“工具”而“遭受各方麵的強力壓迫和有意忽視”,連“稍微有自主性的順利工作環境”也不可得了。他在創造力依然旺盛之時,“準備再好好地寫幾個本子”,卻於六十年代初到四川內江、河北宣化和江西老區體驗生活,寫出一大堆“重複性的政治語言”(張兆和的說法),自己也很厭棄那些慘不忍睹的怪胎,終於未展長才,便頗不情願而又無可奈何地休了筆。關於政治和文學,在《一個傳奇的本事》中,他還有以下的說詞:“雖然兩者真正的偉大處,基本上也同樣需要‘正直’和‘誠實’,而藝術更需要‘無私’,比過去宗教現代政治更無私!必對人生有深刻的悲憫,無所不至的愛……然而明日的藝術,卻必將帶來一個更新的莊嚴課題。將宗教政治充滿封建意識形成的‘強迫’、‘統製’、‘專橫’、‘陰狠’種種不健全情緒,加以完全的淨化廓清,而成為一種更強有力的光明健康人生觀的基礎。”很顯然,沈從文當時對文學藝術的前途是樂觀的,而且有點過於樂觀,他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曆經三十多年的煉獄生涯後,到了八十年代初,他曾對日本政府一個專家組的成員說:“……我一生,從不相信權力,隻相信智慧。”(黃永玉:《平常的沈從文》)沈從文的“不識時務”是出了名的,他直言無忌的筆鋒曾戳痛過魯迅和郭沫若這樣的“大人物”,他不害怕權威,隻服膺心目中的真理。在二十年代中期,他就有十二分勇氣寫《捫虱》那樣的文章,在文壇四處捕“虱”,將名人粗劣的文字毫不留情地捉出來示眾。1948年,郭沫若不僅掌握著話語霸權,還保持著革命的警覺性,他在《斥反動文藝》一文中猛揮大棒,蠻不講理地將沈從文劃歸“反動文人”之列,被納入黑名單的還有蕭乾、朱光潛等人。郭沫若醜詆沈從文為“桃紅色作家”、“看雲摘星的風流小生”,蕭乾為“黑色貴族”,朱光潛為“藍衣監察”。郭沫若認為沈從文“一直是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貶斥他的小說是“作文字上的裸體畫,甚至寫文字上的春宮圖”,“存心不良,意在蠱惑讀者,軟化人們的鬥爭情緒”。因此有人武斷地認為,沈從文此後不久即棄文擱筆,是遭受此番驚嚇所致,這也未免太誇大郭文的威懾力了。沈從文從不相信權力,隻相信智慧,試問,郭沫若又有什麼大智大慧能令他垂首折服?
四十年代末,沈從文放棄文學創作,一度尋短見,自殺未遂,純粹由於內心深刻的失望所致,那樣烏七八糟、魚目混珠的文壇自然不會給他留下一席之地,他寄跡其中也很難不感到孤獨和羞恥。早在三十年代中期,沈從文即頗為自信地寫道:“……說句公道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我沒有方法拒絕。”(《從文家書·湘西書簡》)如今,他的話已完全得到了印證,試想,讀者中還有多少人喜歡讀郭沫若的詩文?沈從文的作品與溫潤的人性始終息息相通,再過一千年,也還會獲得讀者的青睞。
我曾有緣三度參觀沈從文故居,那十餘間環回相連的木屋早已空空如也,令人興發“黃鶴一去不複返”的感歎。沈從文小時候的教育得益於母親的地方頗多,他在《我的家庭》一文中曾寫道:“她告我識字,告我認識藥名,告我思考和決斷——做男子極不可少的思考之後的決斷。我的氣度得於父親影響的較少,得於母親的也就較多。”如今,故居裏隻剩下舊時的一張床、兩條書桌、幾把座椅、滿是汙垢的油燈和熏黑的帳幔,均已難辯真假。我走遍每個房間,猜不出沈從文當年在哪間小屋裏聆聽慈母的教誨。故居內收藏有大小二十餘件附庸風雅的字畫,這些“作品”貿貿然占領了漆色暗淡的板壁,均顯出極不相類的滑稽神情,那些佛頭著糞的塗鴉者一個個洋洋得意,並沒有半分自慚形穢的意思,亦屬於奇事一樁。飄瞥之際,惟獨故居舊主人留下的那幾頁字跡清勁的《邊城》手稿的複印件令人生出昔年何年今夕何夕的滄桑之感,我久久佇觀,不忍遽然離去。
沿河邊的石板路走,你便會與沈從文達成共識:“河岸上那些人家裏,常常可以見到白臉長身、見人善作媚笑的女子。”(《我所生長的地方》)沿河一帶的居民都已富裕起來,街邊到處都是賣食物、衣服和工藝品的商店,那些苗家姑娘明眸皓齒,清靈水秀,穿戴著靚麗的民族服飾,笑意盈盈。小城人是該好好感謝沈從文的,他們生活中的不少甜頭都拜這位“山民藝術家”所賜,因為他的文章宛若馨香遠溢的春花,招來了一群群遠方的“蜜蜂”。
1992年5月10日,沈從文的骨灰播遷故土,場麵冷冷清清,本地報紙竟然隻是渾不在意地發了幾十個字的消息。當時,有人憤憤不平地說:“這是文學的悲哀,這是文學家的悲哀!”於死者——一生澹泊寧靜的沈從文,哀榮毫無意義;但生者如此薄待前賢,又豈能毫無愧怍?
沈從文的骨灰安葬在離鳳凰古城一裏半的聽濤山。周匝群峰聳翠,中間一水東流,這正是一方靜息和長眠的寶地。翼翼然拾級而上,不過數十米,便可見到一塊未經打磨的大石頭植於道旁,若不是鑿鑿無欺的銘文所示,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塊近乎粗糙的麻石就是沈從文的墓碑。清簡、質樸、渾厚,這原是沈從文為人和為文的特點,在墓碑上再次得以充分體現,可見其人一以貫之的作風。奧地利文學家斯蒂梵·茨威格旅俄期間曾拜謁過列夫·托爾斯泰的墓地,那是一方僻處樺樹林中,別無修飾的長方形土堆,“無人守護,無人管理,隻有幾株大樹庇佑”,最偉大的生命原是如此沉靜地歸於泥土。事後,茨威格寫了一篇飽含深情和敬意的紀念文章《世間最美的墳墓》,對樸素墓地下長眠的同樣樸素的靈魂,作了由衷的讚美。我站在沈從文的墓前,內心也滿懷著錚錚然弦響未絕的感動。青山有幸啊,成了沈從文的安息之地,有幸的青山雖然不高,亦足以令人仰止。
墓石的正麵鐫刻著沈從文的十六字真言:
照我思索,
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
可認識“人”。
一位心懷萬有的大師骨子裏又豈能缺少這份引領眾生昂然上路的自信!沈從文追尋美惠三女神的衣香鬢影,苦苦追尋了整整一生,筆管中滿滿地灌注著不衰不死的熱愛,他的作品因此擁有鮮香鮮色的靈魂。
墓石的背麵是沈從文的姨妹張充和女士所寫的誄詞,語意簡明扼要:
不折不從,亦慈亦讓;
星鬥其文,赤子其人。
這十六字的誄詞巧妙地使用了嵌字法,嵌的是尾字,細看來,便是“從文讓人”,精當而中肯。沈從文前五十年著作等身,後三十餘年,他不願作媚上取容的政治工具,不愛寫虛偽的“載道”之文,而寧肯割棄固有的文學名聲,去潛心研究中國古代服飾文化。這種“不折不從”的精神,在四十處代便被譏為不識時務,聽夠冷嘲,看盡白眼,其中甚至夾有郭沫若對沈從文所下的“有意識地作為反動派而活動著”那樣的棒喝,但我們撩開曆史的重重迷霧,坎坷路途,風雨歲月,又有幾位老作家的藝術良知能像他那樣巋然獨存?
1996年,黃永玉為沈從文陵園補立了一塊石碑,題詞為:
一個士兵,要不戰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
毋庸置疑,曾自稱為“小兵”的沈從文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戰士,良知是他的統帥,真、善、美是他的武庫,文壇是他的戰場,他在長達五十餘年看不見硝煙的持久戰中,良知不曾被俘虜,假、惡、醜的火力也無法將他的姓名抹去,盡管他有過偃旗息鼓,有過意誌消沉,但他沒有像許多人那樣繳械投降,從此奴顏媚骨,也沒有猝然倒下,爛在汙泥臭水之中,萬劫而不複。他堅挺地活過來了,最終,他的遺體回到了故鄉。
聽濤山下,沱江日夜奔騰。沈從文的魂魄已化作一縷清風,他的一半骨灰已撒入湍湍清流,隨粼粼逝波彙入灝灝長江茫茫大海,奔向那永恒的歸宿。
沈從文是一片雲,一片無心出岫的白雲,縈繞在中國文學的峰青巒翠之間,織造出一幅神秘的風景;他那秋水樣澹泊的性情,春水樣溫暖的懷抱,借助清靈靈的作品潤澤後人。若要用精潔得不能再減省的字樣總結沈從文的一生,我認為,用“雲水生涯”四字可收全效,其犖犖胸臆的確盡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