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 雲水生涯(2 / 3)

從《從文家書》中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書信無不一往情深,沉鬱頓挫間,滿懷愁緒。1931年6月,他致信張兆和,調子很低:“我念到我自己所寫的‘萑葦是易折的,磐石是難動的’時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葦,一生中,每當一次風吹過時,皆低下頭去,然而風過後,便又重新立起了。隻有你使它永遠折伏,永遠不再作立起的希望。”他在同一封信中還表白道:“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隻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那時張兆和尚未接納沈從文,所以他的筆調頗有點憂傷。他何嚐隻是易折的萑葦,他也是不動的磐石,正是這一點最終感動了張兆和。許多年後,沈從文已是白發蕭疏的古稀老人,在下放農村的前夕,他手持張兆和的第一封回信,依舊老淚潸潸。對此,張允和女士曾有傳神的文字寫照:

……我想既幫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裏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她也尊稱我三妹為‘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麵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並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裏,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麼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沈二哥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說著就吸溜吸溜哭起來,快七十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麵對這男兒落淚的深情,就連最懷敵意的時間也會繳械投降。那份“春天的甜澀”縱然再過一百年一千年,仍將濃得化不開啊!人間的大愛大美原是這樣的平常,他舉起那封信——在胸口溫一下——塞進口袋怕它不翼而飛,卻又是如此不落俗套,非同凡響。

張允和在《半個字的電報》一文中還記述了沈從文的另一樁趣事。那是1933年春,張氏姐妹住在蘇州。一天,張兆和將沈從文的來信遞給二姐看。信中婉轉地說,要請張允和做中介人,代他向準泰山準嶽母提親,特別叮囑道,如果兩位大人同意這門婚事,求張兆和早日打電報通知他,讓他“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張允和天性古道熱腸,何況這是自家三妹的婚事,她原本也有居中撮合之功,父母那兒自然一說即成。下一步就是如約給沈從文發電報了,當時的電文不用白話,張允和心想,自己在電報末尾要署名,她的名字“允”字不就是同意的意思嗎?於是,她擬就了一條異常簡潔的電報稿:“青島山東大學沈從文允”。這一字二用的電文兼顧了內容和署名,原是很妥帖的,可是張兆和不放心,怕沈從文會看得滿頭霧水。她又悄悄一人坐了人力車前往蘇州閶門電報局,將白話文的電報稿“鄉下人喝杯甜酒吧兆”遞給發報員,對方看過之後,認為是密碼電報,依照規定,不肯發送,要她改為文言。張兆和不肯,漲紅了臉,告訴發報員:“這是喜事電報,對方會明白的!”懇求了好一會兒,那人看她也不像什麼女特務,才勉強答應了。電文中竟含有一個語氣詞“吧”字,可謂別開生麵。你想想看,這杯甜酒該有多甜,真是名副其實的“蜜電”啊!

1933年9月9日,三十一歲的沈從文(當時任教於青島大學)終於娶得美人歸。他顯然將這份來之不易的愛情視為了“戰利品”,一直相當得意。及至1949年,沈從文在書信中將張兆和的稱呼由“三姐”改為“小媽媽”,更可見出沈從文對妻子強烈的依戀之情。

天作之合的婚姻正是沈從文取得文學成就的一個大前提,甚至是一個決定性的因素,可惜常常被研究沈從文的專家學者們有意無意間忽略了。

世間真有百思始得其解的怪事情,每次隻要我規規整整地寫下“沈從文”三個字,就會立刻想到水,汪汪洋洋的水,這倒不是因為他的“沈”姓有一個三點水的偏旁,而是因為他如水的性情。他在寫於1931年的《自傳》中坦承:“我情感流動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給予我的影響實在不小。我幼小時較美麗的生活,大都不能和水分離。我受業的學校,可以說永遠設在水邊。我學會思索,認識美,理解人生,水對我有極大關係。”到了1947年,他寫《一個傳奇的本事》時,便有了更完全的說明:“水和我的生命不可分,教育不可分,作品的傾向不可分……水的德性為兼容並包,從不排斥拒絕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離奇不經事物!卻也從不受它的玷汙影響。水的性格似乎特別脆弱,且極容易就範。其實則柔弱中有強韌,如集中一點,即涓涓細流,滴水穿石,無堅不摧。水教給我粘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樂,並做橫海揚帆的美夢,刺激我對於工作永遠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個人功利得失,追求理想的熱情洋溢。”沈從文筆下的這段雋語,足以啟發我們更透徹地理解老子所說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和孔子所說的“智者樂水”所包涵的深意。

沈從文的性情確實宛如一派清波,表麵溫和,卻心勁十足,忍辱負重而能包容廣闊。“文革”期間,他被眾小將批鬥,不失樂觀;打掃曆史博物館的女廁所,也不失樂觀;被流放到湖北鹹寧,去鄉下看鴨子,仍一如既往地不失樂觀,還寫信給表侄黃永玉,居然說:“……這兒荷花真好,你若來……”那是魔影憧憧的年代,要想做堂堂正正的人,尤其是堂堂正正的知識分子,千難萬難,所謂“樂觀”,實有如窮人家的最後一把救命糧草。瞧瞧看吧,史學家唐蘭竟在嘉魚江邊守磚,大學者錢鍾書也隻勉強夠格管管倉庫鑰匙。盡管如此,他們不得不樂觀,意緒一消沉就會自尋短見,樂觀是當時知識分子挺挺然或佝佝然活下去的惟一本錢。有了這份格外沉重的樂觀精神,沈從文才能在極其惡劣的生存條件下,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憑仗記憶寫就《中國服裝史》。

沈從文的確具有“上善若水”的道家智慧,道家的“清靜無為”、“無用乃為大用”的理論正是中國知識分子身處逆境、厄境、絕境時的救命符。革命小將把“打倒反動文人沈從文”的標語貼在他背上,他隻是有一點點不開心地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麼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們應該好好地練一練的。”從這句書生氣十足的話不難見出沈從文的認真。當年,大知識分子身上多半都有這股子呆氣,社科院文學研究所開批鬥會,為了區分眾多“黑幫”分子的不同身份,照例要用黑布寫上白字,縫在挨批者的衣服上,如“走資派何其芳”、“反動學術權威俞平伯”等,最終大家公推俞平伯來做執筆人,“因為他的字最有功力”(韋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這無疑是典型的中國特色的黑色幽默。當“北風”最緊的時刻,沈從文與黃永玉相遇於東堂子胡同,交臂擦身之際,他溫語叮嚀這位大表侄:“要從容啊!”道家的智慧原本因亂世而興起,這種因亂世而興起的智慧卻被中國知識分子當作常規法寶,愛不釋手地使用了幾千年,而且被充分應用於那個“形勢一派大好”的年代,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莫大的諷刺和悲哀。時至今日,那些喜歡挖掘文墓的批評家自然可以拄著如椽之筆,站在墳壙邊,理直氣壯地大出苛薄之辭,意思無非是:“你們這些軟骨文人呀,當初怎麼就不敢抗爭呢?難道就沒有半點血性嗎?”他們不去譴責暴政,卻以嘲弄弱者尋取片刻的開心,這正是某些未經刀劍及頸,棍棒加身的新生代批評家自以為討得便宜的高明手段,雖然義正詞嚴,聲色俱厲,骨子裏卻是虛的,事非經過不知難啊!

最近,很不幸,我看到了一篇全盤否定二十世紀中國文學成就的絕色“悼詞”。其中褒揚沈從文為“極富天才的小說家”,卻又要否定他這個人,理由是“他解放以後曾經揭發他的學生蕭乾與帝國主義有勾結,而蕭乾呢?同樣也揭發他的老師,以至於沈從文臨死都不能原諒他,不要這個學生參加他的葬禮”。致“悼詞”的人未免太淺見短視了些個,中國文學的悲哀並非由作家的私德缺陷所造成,而是由那些極度煽發人性之惡的黑手摧殘所致。像沈從文和蕭乾那樣重情重義,溫和仁藹的文學家,最終竟鬧得生死無以釋憾的地步,究竟是誰的罪過?作者若有正確的是非觀,答案便應該往別處尋找,可惜他沒有這份老吏決獄一查到底的勇氣。譴責惡而不譴責打開潘朵拉匣子的主凶,這當然既省筆墨又省麻煩,但省來省去,總不能把起碼的良知也一股腦全省掉吧?讀了那份沉痛得聲淚俱下的“悼詞”,我新長的見識是:否定一位大有修為的作家原是頂容易的事情,否定一大群有長才的作家也無難色,隻要揪出其皮袍裏的“小”,就可大功告成。我無意在沈從文與蕭乾的師生恩怨上巧加回護,但我明白“不以一眚掩大德”的古話自有它不易不奪的道理。要不然,這地球村就真會變成洪洞縣,連半個好人的影子也找不到了,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那位大言炎炎,嘩眾取寵的致“悼詞”者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