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就見下方無邊無際的山巒叢林中,有一股薄薄的黑霧,緩慢地彌散開來。
這股霧氣是如此淡薄,以至於置身其中的鳥獸,還沒有一個察覺到異常。
霧氣還沒有彌漫到遠處的白虎山寨。在那寨子裏,連片的竹樓無聲佇立,燈火都已熄滅,寨民們都沉浸在夢鄉之中。
其中一棟竹樓的上層,許笑飛也睡著了。
他睡得不太|安穩,眉心微微蹙起,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夢見了一頭白虎,弓起背脊,充滿敵意地攔在洞穴前,虎瞳亮得駭人。他取出一支肉靈芝,向白虎求取棲身之處。
那好像是他自己,又好像……是另一個很像自己的人?
“他”的身邊還跟著一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站著。目光追隨著“他”,似是依戀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夢境消散,他的呼吸也漸漸平緩,陷入了安恬的深眠。
咦,難道時辰還早?
第二天許笑飛醒來時,先望了眼窗外。天空晦暗,還有層遮蔽視野的霧氣。
“許兄,吵醒你了嗎?”剛剛推門而入的榮瀚帶點歉意地道。
竹樓的樓上有裏外兩間,許笑飛睡在裏間,榮瀚則從外門進來。
他還攙扶著魏玄風,讓魏玄風的一條胳膊搭在他肩上。兩個人都是一身酒氣。
“無妨無妨,”許笑飛道,“也是該起床的時候了。”
他下了床,穿起衣物,又道:“榮兄,你們倆該不會喝酒喝到現在吧?趕快躺下歇息。”
昨夜慶功宴散了之後,榮瀚還想再喝,帶了酒和小菜,就和魏玄風兩人一道出去了。
許笑飛沒有去,他身上還有傷。
“不知不覺就喝到現在。”榮瀚道,“若不是魏兄倒了,還能再喝下去。”
說話間,他扶著魏玄風,輕輕把人放平在床上,除去外衣和鞋襪。
許笑飛看著這一幕,有些無言。
魏大哥的酒量在他們三個裏的確是最差的,眼下也醉得不輕。
不過,昨晚他跟榮兄出去喝酒,正是個勸解寬慰心中抑鬱的友人的好時機,怎麼他還是第一個喝倒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榮瀚安頓好魏玄風,自己也在另一張床上躺了下來,又像是記起什麼似地說:“我回來時,大娘正在烙餅,許兄你下樓去剛好趕得上吃早飯。”
許笑飛走下樓梯,果真聞見一股香味兒。
他頓時發覺自己餓了。
主人家的少年熱情地招呼他坐下,大娘則趕忙給他倒了碗熱茶,夾了三塊烙餅給他。
許笑飛失過憶,童年往事都已忘卻,對自家父母也沒有了印象。
在這兒他卻覺得像在家裏一般。他和兩人邊吃邊聊,都是些家長裏短的瑣事。
“哐——”
一陣隱隱約約的鑼聲,忽然從外麵飄來。
“哐,哐,哐。”
鑼聲轉急。
少年打斷話頭,道:“是族長召集大夥兒,有大事要說!”
白虎的事剛剛了結,又有什麼大事要說?
許笑飛心中好奇,也去湊熱鬧,跟少年一道來到了村頭曠地。
曠地上,有人正執著一麵銅鑼敲個不停。寨民們三三兩兩地聚作一堆。
不一會兒,鑼聲止息。
兩鬢斑斑的老族長,目光先是在人堆裏掃了一圈,然後高聲道:“今天有兩件事要和鄉親們說。第一件事,千葉草田已經連續好幾日遭了竊賊,昨夜又被偷了不少。大家多留意些,一旦抓住竊賊,重重有賞!”
下麵一片嘩然。白虎寨有結界防護,守衛嚴密,又處於深山,極少有小偷光顧。莫非是內鬼麼?
“第二件事,”老族長等寨民的議論聲停下,才繼續說道,“大夥兒都看到霧氣了吧?不錯,是迷蹤霧。按照舊例,從今天起直到霧散,寨門關閉,任何人不得離開山寨。”
迷蹤霧,那是什麼?
許笑飛連忙問身旁的少年。原來這也是個傳統了,祭祀之後,時而會有的一種天象。
據說到了這霧最為濃重之時,非但伸手不見五指,而且身處其中,還會心神恍惚,最終魂魄像蠟燭一樣消融。
還好,這迷蹤霧往常三五天便會散去。白虎寨又有守護結界,無需憂慮。
看來要在這白虎寨裏困上幾天了,許笑飛心想。他原本打算等魏榮兩人酒醒之後,就一道離去。
到了傍晚,兩個酒鬼才懶洋洋地起身。聽了許笑飛的話,都有些吃驚。
他們出了竹樓,極目望去。早上還是淡淡一層霧氣,才過半日,就已變得濃鬱陰沉。
商量之後,三人一致決定在寨子裏多宿幾天,等霧散了再走。
既然三五天就會散去,又何必要冒險?
當晚,夜色深沉。
睡在床榻上的許笑飛,忽的睜開了眼睛。
一聲蒼涼的虎嘯,不知來處地在他心底響起。
他的神色變得茫然。雙眸中的靈動,也漸漸化作呆滯。
隨後,漆黑的瞳仁裏,綻射出碧綠的毫光。
他陡然坐起身來。下一瞬間,從窗口飛掠而出。沒有發出一點聲響,仿若一個幽靈。
好靜的夜,好黑的天空,連一顆星星都沒有。
“去,快去……”
有個聲音在心底誘導著他。
他循著那聲音的指示,一路疾飛,來到寨子深處,一間房門緊閉的木屋前。
而後一腳踹開了屋門。
他先是看到兩個人:族長,還有另一個似乎在村裏德高望重的長者,都背對著他,跪在香案前,虔誠祈禱著什麼。
聞見聲響,兩個人都吃驚地轉過頭來。
煙氣嫋嫋,屋子裏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檀香味。香案上的數十根蠟燭結成了複雜的陣勢,最中央擺著一束不知何人的頭發。
燭火雖明亮,卻透著一股陰邪之氣。那兩人逆光的蒼老臉龐,也詭秘得如同鬼影。
許笑飛的神色無喜無怒,他根本沒將這兩人放在眼中。他一步踏出,越了過去,而後揮劍。
囂狂的劍氣,如巨浪回旋,一瞬間攪碎了香案上所有的物事。
燭光盡皆熄滅。那束發絲也成了齏粉。
“你做什麼?!”
兩人這才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地道。白虎寨人人修習刀法,兩位老者自不例外。許笑飛能一擊得手,隻不過是由於他們年紀太老,反應已變得遲緩。
但他們的刀法依然犀利。
兩柄磨礪多年的利刃都出了鞘,寒光森森,紛紛向許笑飛劈砍而去。
暴烈狂猛,毫不留情。
許笑飛已不再是他們的客人!
榮瀚和魏玄風趕到時,許笑飛已被村民重重包圍。
他身上遍布刀傷,血透重衣。一臉漠然,且戰且退。
夜色之中,他的雙眸閃爍著獸類的碧光。
“你這小子,又做了什麼?!”魏玄風氣得怒吼一聲。手底下卻一劍劈出,替他擋開了七八道刀風。
“許兄,快醒醒,你又被迷了神誌!”榮瀚也加入進來,一邊大聲道。
這還沒隔一天,想不到許笑飛又惹出了事來……他被白虎種下的馭魂術,看來並未消散,但那白虎不是已經死了麼?白虎一死,馭魂術也該失效才對呀!
魏榮兩人,心底都閃現出這個念頭。
不過現在最要緊的,是先護住許笑飛這家夥。他若是真的犯下涉及人命的大錯,也等救下以後再說。
有他們兩人援助,許笑飛緩過勁來,從包圍圈中脫身而走。他徑直飛向山寨的正門。
一頭白虎,靜靜等候在那裏。
漂浮在暗夜中的一雙虎瞳,仿佛點著鬼火的燈籠。
白虎寨已經張起了結界,攔阻了霧氣的漫入。但從內突破,本就比從外界闖入簡單得多。
許笑飛的身形快若閃電,毫不停頓地衝出了結界。
寨子外的霧氣已經很濃了。白虎身畔,霧氣卻自動避開。
走。
白虎發出無聲的號令,雙翼一揚。狂風拔地而起,將它巨大的身軀托上高空。
許笑飛乖順得像一具木偶,隨它飛遁離開。
魏榮兩人也追了上來,緊隨其後。
這些沒有正經學過遁術的寨民們哪裏追得上他們的速度。
飛了好一會兒,白虎和許笑飛鑽入了一處山腳下的洞穴。
這地方並非沈驚瀾兩人借宿的洞穴。白虎是一方地主,棲身之所自然不止一處。
洞裏潮濕而幽暗,空間極大,石鍾乳如犬牙交錯,遮擋視線,如迷宮一般。
白虎極為熟悉地形,領著許笑飛左轉右轉,將追蹤的兩人暫時甩脫。
它踏入一處空間,忽然機關發動,巨石悄無聲息移動,將這處空間封閉起來。
密室裏,唯見白虎一身緞子似的白毛,閃爍著微光。
許笑飛低著頭,垂著手,站在一邊。
他已經沒有了自我意識,成為了白虎的奴仆。
他忽然身子一震,眼神也隨之一變,碧色隱退,又清醒了過來。
什麼地方?……這是,怎麼回事?
心思轉動之際,他手裏已凝出了劍刃,指向白虎。他的戰鬥素養,一向不錯。
麵對他如臨大敵的目光,白虎動都沒有動。
它也望著許笑飛,口吐人言:“且慢動手,有話對你說。”
許笑飛雙眸瞪大,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聽出了這個嗓音!
“陸……陸兄?”
“是我。”白虎靜靜地道。有若水波蕩漾,空氣中幻化出了陸之楓的身影。
陸之楓道:“時間緊迫,長話短說。我找你來是有事相求。”
“什麼事?”許笑飛茫然,“你又怎會變成這副模樣?”
“我被騙了,成為了獻祭給這頭白虎的血食,”陸之楓平靜道,“我已無法回複人身,卻也不想讓這白虎如願。白虎得不到我的力量,無法鎮壓地底的凶獸夜魘,才會有這迷蹤霧產生。好了,別的事與你們無關,引你出來,是要催你和榮兄他們快走。你們是被無辜牽連,迷蹤霧已經越發濃鬱,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白虎寨的結界,撐不了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