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村長
一個人站在馬號棚頂的高草垛上,閉住眼睛往天上扔土塊。草垛下的院子站滿了成年男人,全光著頭,閉住眼睛,背對著草垛上的人。草垛上的人也背對他們。
“扔了。”
“扔了。”
那個人喊“扔了”時,土塊已經朝背後扔過去,斜著往天上飛,飛到鳥群上麵,雲上麵,仿佛就要張開翅膀,飛遠不回來了,又猶疑的停住,一滴淚一樣垂落下來,落了很久,我的脖子仰疼了,聽見“騰”的一聲,緊接著“哇”一聲喊叫。過一會兒,一個頭裹白布的男人被人擁簇著出來。
他是虛土莊的第一個村長,叫劉扁。
村長一當三年。一般來說,被土塊砸壞的頭,三年就長好了。這時就要再砸壞一顆頭。
“千萬不能讓一個頭腦好的人當村長。”馮七說。
他們沒把自己落腳的地方當一個村子,也不想要什麼村長。這隻是塊沒人要的虛土梁,四周全是荒野。他們原想靜悄悄種幾年地,再去別處。結果還是被發現了。管這塊地的政府象狗追兔子一樣,順著他們一路留下的足跡找到這裏,挨家挨戶登記了村裏的人,給村莊編上號,然後讓他們選一個村長出來。非選不可。
“那就讓石頭去選。”馮七說。
“讓土塊選吧。”王五說。“都是土裏刨食的人,不能拿石頭對付。”
他們用土塊選出了自己滿意的村長。每過三年,我就看見一塊大塵土朝天上飛,又淚一樣垂落下來。村裏又會出現一個叫村長的傻子,頭上一個大血包,歪著脖子,白眼仁往天上翻,見人見牲口都嘿嘿笑。
聽說在甘肅老家時,村裏全是能人當村長,笨人心甘情願被指使。能人一當村長就要逞能。有一年,村裏最能扔土塊的馬三當上村長,為顯他的扔土塊本事,故意和河對岸的村子滋事。馬三從小愛玩土塊,衣兜裏常裝滿各式各樣的土塊,有圓的,扁的,兩頭尖尖的,用它打兔子、打狗,打樹上的麻雀,打天上的飛雁,打得遠而且準。長成大人後這門手藝便沒用了,一丟多年。偶爾揀一個土塊,扔向追咬自己的狗,不是狗腿斷,就是狗頭流血。村裏狗見了他都躲的遠遠,馬三再無東西可打。當村長後,他覺得終於有機會發揮特長了,為幾畝地的事馬三組織村民跟對岸的村子鬥毆,兩村人隔著河岸打土塊仗,落進河裏的土塊把魚砸死許多。馬三在打鬥中展盡威風,打傷對方好幾個人。他的土塊指誰打誰,對方的村長被他一土塊打成傻子。那邊也有幾個能扔會甩的,打過來的土塊又準又狠,傷了好幾個人。後來這場打鬥以馬三的村長被撤而告終。
另一年編筐能手王愉條當村長,動員全村人編筐賣錢,還組織編筐比賽。以前村裏僅王愉條一人做編筐營生,編一隻筐賣兩塊錢,編多少賣掉多少。
“要是全村人都學會編筐賣錢,我們不種地靠賣筐就能過好日子。”王愉條說。
那一年,村裏村外的樹被削的精光,幾乎所以樹枝條被人編成筐做成筐把子,每家院子堆滿筐,卻賣不出去幾隻。又趕上災年,地裏沒多少收成,筐都空空的,大筐套小筐。王愉條為做表率砍倒七棵樹,在村頭編了一隻高三米,周長九十米的大筐,兩頭牛都拉不動。這隻筐後來被人砍了一個豁口,按上門,做了羊圈。
那年一過,天上一下沒鳥了,光禿禿的樹枝上鳥無處築巢,全飛往別處。天空變得空寂。人聽見的全是地上的人聲。人的閑話往天上傳,又土一樣落下來。天上沒有聲音,人心裏發空,說兩句話,禁不住看一眼天,久了許多人長成歪脖子,臉朝一邊歪。這個毛病直到走新疆的路上才改過來。因為一直朝前走,幾千裏戈壁,前方的事情把他們的歪脖子扭轉過來。
我記不清以後幾任村長的名字。好幾個人當過村長,我也當過。好端端的一個人,被一土塊打成村長,就不一樣了。每隔幾年,我就看見村裏出現一個傻子,頭上一個血包,歪著脖子,扛一把鍁,在村外的荒野轉。村裏的事情好像跟他沒關係了。
每一任村長都一樣,腦子壞了後,村長總聽見有踏踏的腳步聲每天每夜朝村子走近,村莊的其他聲音走遠了,一天比一天遠。村長不知道他聽見的是什麼,村長每天在荒野中挖坑,他知道那是些腳步聲,那些東西是用腳走來的。這些遍布荒野的坑能陷住他們。
一任又一任村長,在村子周圍挖了多少坑,已經不清楚。那些坑不是越挖越遠,遠到天邊,就是越挖越近,近到村頭牆根。這取決於村長聽到的聲音的遠近。每任村長腦子被砸壞的程度不同,聽到那個聲音的遠近就不一樣。但是那個聲音確確實實在朝村莊走近,可能個別的已經進了村子。
..提供大量精彩小說,致力於打造最好最完善的全本小說門戶網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