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大屠殺後,父親曾決意上山打遊擊。但請纓無路,他把愛國熱忱和一腔孤憤書於紙上,寫下大量半真人真事的抗日遊擊小說。
父親於1934年冬由北平到南京有感而賦詩雲:
不必功名等白頭,早將心跡托浮鷗。國如用我何妨死,事總因人大可羞。腹儉已遭家室累,賣文還作稻粱謀。憑欄無限憂時淚,如此湖山號莫愁。
詩言誌,這些擲地作金石聲的詩句,就是父親的心誌,為了國家民族,他願意犧牲一切,情願投筆從戎,戰死播場,馬革裹屍!這並不是書生的浪漫情懷,而是父親身體力行真正去做的事!《南京人報》被迫停刊後,父親於1937年底,把全家遷往故鄉安徽潛山,安頓好了以後,他拋棄了全部家產和事業,還有他多年精心收集、視如珍寶的書籍和資料,停辦了北平華北美術專門學校和《南京人報》,為了抗日,他毀家紓難,手提一隻行李箱,隻身入川。途經武漢時,我的四叔張牧野先生押運著裝有《南京人報》的機器、鉛字的木船,也到了武漢。父親原來的計劃是入川到重慶,或是複刊,或是把機器賣掉還債。可是在武漢,他看到許多愛國有心而又報國無門的人,內心充滿憤慨和無奈。這時又傳來了南京大屠殺的消息,父親在震驚中更感到無比的憤怒!他雖然是無權無勢的布衣,“百無一用是書生”,但是他有愛國的赤誠,浩然的正氣,他要用可以調動的一切,投身到抗日洪流中。我的四叔勸父親,幹脆把《南京人報》的機器扔了,回故鄉大別山打遊擊去!我的四叔雖是學藝術的,終日和點、染、皴打交道,但並非留長發穿怪衣不拘形跡的藝術家,他習過武術,練就了一身好拳腳,還保留了“將門之後”的豪氣,“七七”事變時,他正在天津,參加了天津民眾抗日的保安團,和日本侵略軍進行過肉搏戰,可以說是已經著過“殺敵的經驗”。同時,武漢也聚集了不少家鄉青年,他們都願意回到家鄉親手殺敵,保衛自己的家鄉,保衛自己的祖國。可是他們希望有些聲望的父親出麵協助,好使他們能夠名正言順回家鄉抗日。
這個建議,使父親枰然心動,他想到家鄉大別山層巒疊嶂,林密山險,正是打遊擊與敵人周旋的好地方。“國如用我何妨死”,這個願望和諾言可以實現了,他願意用他的聲望和影響,號召組織一大批愛國靑年,加入到抗日的行列中,這是一件了不起的壯舉!父親雖已是43歲的年紀了,但他仍然熱血沸騰了,他興奮地同意了四叔與家鄉青年的請求,他毅然決然地要投筆從戎,扔掉筆杆拿起槍杆。
經過一番認真的思考,父親用他的名義親筆寫了個呈文交給當時國民政府的第六部,請認可他們的這個行動,並寫明了他們不要錢,也不要槍彈,就隻要第六部的認可,免得家鄉人誤會。呈文是遞上去了,結果呢?被拒絕了!
父親請纓無路,簡直為愛國而發了狂,所以父親入川後,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就叫《瘋狂》,就是他這種憤慨心情的發泄。由於當時的政治原因,連載時受到各方麵的掣肘,下筆出言,都受到很大的限製,最後寫成的與原意已有很大的出入,父親自己對此書是不滿意的。我的四叔不管這一套,硬是回到家鄉,在潛山組織了一支抗日遊擊隊,和日本侵略軍進行了數年的遊擊戰。父親曾根據這支遊擊隊的英勇事跡寫了一部小說《巷戰之夜》,其中的景物、地名都是真實的。
事隔多年,聽母親打趣父親這段“投筆從戎”的往事時,我們實在想象不出父親架上老花眼鏡,手托步槍的情景,不免掩口葫蘆,忍俊不禁,但是看到父親那斑白的頭發,笑而不答的清瞿麵孔,我們笑不出來了,一種崇敬的心情,油然而生!
父親在武漢時,還有一件事,也值得一書。那就是恰逢“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成立,父親被推選為第一任理事,他欣然從命。這在他是破天荒的,因為在此以前,他都是願作“超人”,從不做官,從不參加任何黨派,也從不參加任何文學團體,但是為了民族大計,為了抗日,他改變了自己過去的主張。
由於報國無門,父親把愛國熱忱及一腔孤憤,全都書之於紙上,這一時期,他寫了大量的抗日遊擊戰小說,他是個“百分之百”的書生,對於軍事又是個“百分之百”的外行,為了寫好遊擊戰小說,他積極地搜羅材料,並向打過遊擊戰的朋友請教,而且《新華日報》的資料室,允許父親任意索觀有關文件。抗戰初期父親寫的抗日遊擊戰爭小說有:《紅花港》(發表於香港《立報》)、《潛山血》(未完篇)、《前線的安徽,安徽的前線》(發表於《立煌皖報》)、《遊擊隊》(發表於漢口版的《申報》)以及前文說過的《巷戰之夜》。
在短短的一兩年內,父親居然寫出了這麼多的有關遊擊戰的小說,實在令人敬佩,尤其是《巷戰之夜》,獲得了巨大的成功。父親寫小說從來都不是“照搬生活”,而是對生活的綜合概括,提煉升華,在他寫的一百多部長、中篇小說中,都是以生活為依據,然後進行藝術創作,但是《巷戰之夜》和《大江東去》卻是個例外,這兩部書都是根據真人真事而加工的“半真人真事”的作品。
《巷戰之夜》寫於1939年,是應張慧劍叔之約而做的,那時他還未到重慶《新民報》工作,《新民報》“三張”尚未大會師。因友誼之故,父親是不能不寫的,所以就寫了這部《巷戰之夜》,連載於慧劍叔主編的重慶《時事新報》副刊《青光》上。初名《衝鋒》,次年江西《上饒日報》轉載,易名為《天津衛》。前一書名突出的是故事中的衝鋒情節,後一書名則側重於軍民同心協力保衛天津的事實。在北方,人們沿襲曆史的習慣,稱天津市為“天津衛”,而不是說天津市,因而《天津衛》與“天津衛”,是巧妙的雙關語。1942年,該書出版單行本時,抗戰已進入第5個年頭,大後方形形色色的腐敗現象,使父親痛心疾首,於是他又增寫了第1章與第14章,極力加強對“夜”的描寫和渲染,從夜的巷戰開始,到不是巷戰的“巷戰”之夜結束,首尾遙相呼應,使讀者在振奮激輯之後,又掩卷歎息,對比鮮明,令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