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風雲變幻的政治運動中,能耐得住寂寞,把名利、榮辱放在一邊,不偽飾,不隨波逐流,堅持自己的操守,這是需要勇氣的。文史館的工作,父親非常滿意和喜歡,故而舊雨新交,談天說地,好不愜意!
1957年以後,形勢突變,由於“左”的思潮影響,報刊對父親的約稿陡然減少了,而他的書也沒有出版社願意出版了。他本來是一個靠寫書為生的職業作家,一旦沒有稿子可寫,那就純粹是“賦閑家中”了。父親是一個終年忙碌的人,一旦清閑,反而手足無措,於是他隻好看看書,聽聽戲,種種花來消磨歲月。
父親的那場病,本來是場禍事,但是古賢哲說得好,“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父親反而因禍得“福”,惹去了不少麻煩。讀者知道,父親是一個不說假話的人,更不願作違心的活。上世紀50年代,政治運動頻繁,在有些場合,必須表態之時,父親均以有病在身,說話困難為由,繞過去。1954年全國文藝界大規模地批判俞平伯先生的《紅樓夢研究》,文藝界許多人都表了態,參與了批判活動。二家兄正在外地實習,得知這一情況後,寫信給父親,請他也表個態。我看到這封信後,問他怎麼還不寫文章。當時我們很年輕,這樣做,自然是保護父親,說實話,那時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而父親聽了我的話,則淡淡地說:“我不知道俞平伯錯在什麼地方,我寫什麼文章,湊什麼熱鬧呢?”終究他是一字未寫。
1955年,胡風事件爆發,全國掀起了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的運動,來勢凶猛。我們還是為了保護父親,勸他寫文章表個態。父親則對我們說:“我不喜歡胡風的文章,但是讓我去批判他,我不知道該批他什麼,還是少說為佳吧!”從此,父親在曆次運動和文藝整風中,他都以緘默對之,從不發言,也從不寫文章,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張恨水在“批判《紅樓夢研究》”、批判“胡風集團”、“反右派”、“拔白旗”等運動中,都是沒有態度的,其實“沉默”是很不容易的,需要有勇氣,需要耐得寂寞,要把名利、榮辱放在一邊,這正是父親的老實處,也是他的聰明處,這可能就是他讀書有得的“大智若愚”吧!
以前,我們隻知道父親不和別人打筆仗,但是通過這些緘默,卻使我們看到了他不隨聲附和,不說違心的話,為了對得住自己的操守,情願寂寞無聞。父親當時在做這些的時候,非常自然而不偽飾。二家兄和我當時並沒認識到這點,隻是覺得他有些與眾不同,不隨大流。白雲蒼狗,鬥轉星移,經過50多年的歲月消磨,我們才認識到他高風亮節的風骨,正是一個飽讀史書,幾經滄桑,閱曆過人才能有的大智慧。由於他人格魅力的感召,我們兄妹在“文化大革命”中,都沒有做過落井下石的事。
父親無書可寫,就在院子裏辟地鬆土,蒔花種樹,左一叢,右一棵的種起來。他從白塔寺買來許多花子兒,鬆土種下,成了一個花圃,如美人蕉、雞冠花、西番蓮等。大門的影壁前,種了一顆白丁香,東屋前種了一棵紅色的榆葉梅,北屋左間窗前種了一棵柳樹,右側又種了黑棗樹,在他書桌前窗種了一叢竹子,在小甬路上,紮了一個架子,爬滿了葡萄藤,架子兩旁各有一棵高可丈餘的盆栽石榴樹。在做這些“體力活兒”的時候,他都要親力親行,不許旁人插手,隻有一個例外,他隻讓最偏憐疼愛的大舍妹明明幫忙,爺兒倆在院子裏折騰得可歡了。春末夏初,小院美麗極了,白色的丁香和串串似珍珠的洋槐花,散發著濃濃的芬芳,粉紅色的榆葉梅,開得如錦如霞,丹紅的石榴,噴放著火一樣的熱情,陣陣的花香迎麵撲來,站久了,連衣襟都染上了香氣!到了盛夏,那小小的花圃,五顏六色競相開放,惹得蜂蝶成群成群的來,雖然是炎炎酷暑,我家卻是垂柳依依,翠竹搖曳,高大的槐樹如傘蓋,濃萌蔽日,好一派清涼!
每到冬初,父親和大舍妹要用草簾把花木包起來,讓我和家兄把兩盒石榴搬進屋裏,在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是那樣的認真,小心翼翼,生怕驚動和踫壞了這些花枝。在父親的拾掇下,我家小院成了個綠陰花香的世界,誰進到我家,都會情不自禁地讚一聲:“好美的小院!”
父親的外稿不多,就自己寫詩填詞,他把這些詩詞都用毛筆寫在一個紅豎線的宣紙本上,數年下來,也陸續寫了數百首,在本子封麵上,他用毛筆工整的題下《閑居吟》3個字。這些詩詞和前些年寫的《病中吟》,是他生前沒有發表過的兩本詩集,為我們留下了他晚年生活與心境的最寶貴的資料。在《閑居吟》中,有多首吟我家小院的:
消夏雜詠
野花小院淨無泥,竹葉臨窗萬個低。
好是三更明月上,輕描淡影粉牆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