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3章 情深意篤《悼亡吟》(1 / 3)

父親一生寫了幾千首詩,我不知道第一首詩寫於何時何地,這將是一個難解之謎。但最後的絕唱,是獻給母親的。一個病弱頭發斑白的老人,用顫抖的手,捧出一顆滾燙的心!

常言說:“金無赤金,人無完人。”這話用在母親的身上是不確的,我的母親是個完美的“聖者”。在我心目中,她沒有任何缺點,集中了中國女性的優點和長處,她美麗溫柔,嫻雅端莊,大方賢淑,和藹可親,總之用一切美好的形容詞來讚美她,都不過分。母親似乎是上天賜給我們兄妹的保護神,永遠嗬護著我們,關愛著我們。我記得避難四川山村的時候,日寇飛機常來轟炸,母親帶著三家兄和我及大舍妹躲防空洞,一次在洞口處扔下了炸彈,在洞外及洞口的人一下子湧進了洞裏,人擠人像一股強大的狂潮,很多人站立不穩,母親怕我們兄妹三人受擠,用身體把我們擋在懷下,一任人群從她身上踩過,事後母親的後背,青一塊紫一塊,淤傷多處,我們兄妹則安然無恙。事情過去60多年了,這傷痕仍時時閃現在我的腦際,伴隨著母親身影的,卻是個熠熠閃亮的光環。母親又是上天賜給我們撫慰心靈的天使,所以每逢我遇到高興的事,比如有了女朋友,我的習作第一次被發表,我都會第一個告訴她,願意和她共享我的快樂,看到母親慈愛美麗的笑靨,漩起了兩個淺淺的酒渦,我會感到異常的幸福!如果我有不順心的或遇到挫折的時候,我更會第一個向母親傾訴,靜靜聽她細聲細氣的寬慰,她慈樣溫婉的勸解,頓時化解我心中的鬱結,就像一隻暖暖的熨鬥,撫平了我心上所有的皺褶。在母親那嬌小瘦弱的身體內,似乎有一股巨大的能源,噴湧著永不枯竭的暖流,時時刻刻滋潤著我,讓我永遠沐浴在她的慈愛的溫泉中。

母親的身體一向單薄,加之孩子多,和父親患難與共,憂患半生,在奔波勞碌的生涯中,早已埋下了病因。1956年,母親得了癌症,雖然動了手術,但仍日漸消瘦。我們那時年輕無知,小弟弟隻有7歲,並不知道母親的病在那時是很難治愈的。但是母親知道,她背著父親買了許多的醫書,偷偷地看,偷偷地流淚,她並不是擔心她自己,而是擔心父親和孩子,尤其是小弟弟,隻有7歲。不久,她又做了第二次手術,她知道自己來日無多了,但她仍獨自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強打精神,勉作笑顏,不願父親知道她的病情,依舊料理家務,招待客人。後來,我們知道了她的病情,盡量圍在她的身邊,瞞著父親,更不願向她挑破,其實母親早已猜出了我們的心思,更是瞞著我們,依舊談笑自若。

1959年,正是我畢業之年,被分配到沈陽,母親知道東北寒冷,親自為我料理衣物,買來厚厚的長筒線襪,忍著難以忍受的病痛,為我一針一線地縫補襪底,密密的針線,白白的襪子底布,織出了母親的一片深情,果真是“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雙襪子我始終沒舍得穿,成了母親留給我的寶貴“手澤”。每逢我拿起這雙厚厚的襪子,看著那密密麻麻、一針一線縫起的襪底,淚水就會模糊我的雙眼……

1959年9月,母親臥床不起了。我從沈陽請假回來,見母親己經消瘦得不成樣子了。然而放在她枕邊的,是我寄給她的一篇戲評剪報,我的處女作。來了客人,母親總會充滿自豪地把那篇剪報拿出來,說:“看,孩子寫的!”父親一生寫了幾千萬字,一百多部書,她都未如此得意,她從不拿出來炫耀,而我那比豆腐幹大不了多少的習作,卻使她那麼興奮、欣慰,因為這是自己的孩子寫的。

父親終於知道了母親的病情,他這個一生都不求人的人,終於為了母親的病四處托人請醫,但是母親的病已入膏肓,醫藥罔效了。父親默默地坐在他的臥室兼書房裏,不出房門一步,靜靜的陪伴母親。不寫作,也很少說話,就是那樣一動不動地坐著。父親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感情含蓄而不外露,終於有一天爆發了,一天他忽然充滿感情地對我說:“你們年輕人,不懂得老年夫妻的感情,尤其是患難與共的老年夫妻。青年人,形影不離,有說不完的話。可是老年夫妻就不是這樣了。比如我和你母親,我們很少一起出去,也沒有什麼話,甚至一天講不了幾句話,因為話已經多餘了,不需要用語言來表達,我要什麼,想什麼,她要什麼,想什麼,彼此都知道。現在你母親躺在床上,我坐在這屋裏,她知道我在,我知道她在,就夠了,就是安慰。隻要她還躺在床上,還有一口氣,對我就是莫大的安慰!”

父親如此動情地向我表達自己的心聲,這還是第一次。

假期到了,我向臥病在床的母親告別。她雖然消瘦,但還是那樣慈樣可敬。我並不知道這是最後訣別,但是母親知道,她沒有哭,用深情的目光看著我,仍然微笑著要我別惦記她。然而回到沈陽沒幾天,就接到家裏電報,我又匆匆趕回,但是母親再也沒能看見我,她已於10月14日差五分六時棄我們而去了,母親留給我的最後一麵,是深情的微笑,漩起了兩個酒渦的笑靨,我實在寫不下去了,我的淚水已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