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5章 在“文化大革命”中(1 / 2)

街道主任李嫂說:“張先生家我知道,他們是好人,除了書沒別的!”由於街道的保護,我們家居然成了濁浪襲來的避風港,父親才得以“安全無恙”。可見在陰晦淒冷的風雨中,也仍有澆不滅人性之光!

1966年,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階級鬥爭的調子越唱越高,處處都透露出肅殺的寒意,報紙上不是批這個,就是批那個,不少人都處在一種慌恐和困惑中,我家自然也不例外,終日忐忑不安。大舍妹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畢業後,去四川參加“四清”運動,原說是一年,但日期已滿,但仍回京無望:二舍妹為迎接大學畢業,己隨中央美術學院去河北邢台參加“社教”:我和內子也將去甘肅參加“四清”。此時的父親在三次腦血管痙攣後,更加虛弱,每次都是昏迷不醒,一住院便是月餘,醫生早已囑我們準備後事,但每次他都以頑強的生命力奇跡般地活過來了。大病後的他,行動和說話都愈加困難。家裏也顯得很冷清,父親終日悶坐書房,與《四部備要》為伴。雖然照例,晚飯後我和二家兄還是到他的小書房閑話,但由於心情不好,人也少,失掉了往日的歡樂。

一天下午,大約是3點鍾。父親在屋裏看報,忽然聽他驚叫一聲,又見他踉蹌奔出門外,手裏拿著報,我聽他口齒不清而又著急地對我說:“你看,邢台發生地震了!你快到蓉兒的學校打聽消息,快,快……”我怕他著急,立即騎車趕往中央美術學院打聽消息。聽校方負責人說,學生所在地離震心較遠,波及不大,學生安全無恙。我回來看見父親正站在院子裏等我,等知道二舍妹安全的消息,他才一塊石頭落了地,回到了屋裏。後來聽家人告訴我,父親在等我消息時,一直焦慮不安地在院子裏徘徊,讓他回屋,怎麼也不肯,父親在嚴肅的麵孔後麵,卻是一顆慈愛的心,父親在給大舍妹的信中,曾提及此事:

明明吾兒:

我在4月13日傍晚五點十幾分,接到你親筆信,非常高興。你說的你在青年有一番貢獻要獻給國家,是呀!我非常同意你的主張。我現在(是)72歲的人。說我落後,我也承認,但你們要前進,我絕不能在後麵拉你們的後腿。你們放手前進吧……

前日發動(表)一個消息,河北邢台幾縣五點十幾分,發生地震,有好幾縣人畜頗有損失,我聽了這話,頓時就急得什麼(似的),趕快就命伍哥向中央美術學院打聽,還好,一會兒美術學院向各家發通知,邢台縣發生地震,學生都無事,你那兒想必吃了一驚。信尾忽然看有你一首七絕,你押韻押得都不錯,隻是平仄調換的不對,這不要忙,用心學一學就會了,等你回家來慢慢兒學吧。此祝進步

我寫字還是不行,這封信寫了我一夜。

父 恨水書 四月十六日

父親在得知我即將去參加“四清”時,給二舍妹一信:

蓉蓉吾兒:

你寄我的十一日信我已經看過了,我的錢已經交給你伍哥的手中,伍哥表示昨日是星期日,星期一準交給你學校,我想你學校準給你寄吧。你伍兄也是要走的,要到的地方是甘肅靜縣(伍注:信誤,應為寧縣),在陝西交界的地方,搞的是“四清”一半年才能回來,大約你二人不會回(會)麵了。此祝

進步

父 恨水書 二月二日

孤寂病弱的老父想念兩個在外地的妹妹,關心她們的生活和健康,給她們寫信是老父晚年生活的慰籍。我需要說明的是,父親一生有個習慣,寄信和郵稿從不假手於人,不管回複一素昧平生的讀者普通信函,還是給報社寄發稿件,他都要親手送到郵局或放進郵筒。從我記事時起,就是在避難山村抑或回到北京,他都是如此。從這小小的一件事,可以看出他忠誠守信和嚴肅執著的職業道德。當他每次給妹妹寫完信,都要邁著行動不方便的雙腿,由我陪著他去附郵。寄完了信,父親便數著手指,盼著妹妹回信,有時回信遲了,他便輾轉難眠,在給大舍妹的一封信中,曾經描述過自己思念女兒的心情:

明明吾兒:

你已有半月多沒有寫信來告知一切,我非常地掛念……

說起來日子也不算多,可是每晚盼著,半晚醒了枕頭哭濕了半個,你工作還沒有了,工作了時同我寫封信來,千萬千萬……

讀者諸君,請想一下,一個被病魔纏身的70多歲的老人,思念女兒竟會深夜哭濕了枕頭!為了告慰外地的女兒,老人顫抖著手,艱難地握筆,親手寫信,竟寫了一夜!誰看了這樣的信,都會為之感動得淚下。

1966年7月,我們工作組奉命中斷了甘肅的“四清”,回到北京。剛下火車,在火車站還沒有禦下行裝,耳畔就響起了“打倒”之聲,有人已被“揪”出來了。過了不久,就是那令人不寒而栗的“八月恐怖”。在這不正常的日子裏,是非完全顛倒,父親的老友無一幸免,全都被“揪”出來,關進了“牛棚”。這些事情,我們都瞞著有病在身的父親。兄妹們用溫情織成了一張薄薄的紗網,遮圍著父親,不讓他受到外界的刺激,因為他太虛弱了,經不得半點傷害。盡管是無“班”可上,但是每天我們還得到單位去“搞”批鬥,每天早上去,都是提心吊膽,因為不知何時大禍臨頭,被“揪”出來隔離審查,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匆匆趕回家。看到老父親安然無恙,才算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