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以後。胡寡婦家。

一個大床,一張小桌。小桌上一個小碗,小碗裏淺淺一碗底油,碗沿上伸出的燈芯頭上一點小火苗一跳一跳。昏暗的燈光下,鍾聖英靠在被垛上端著碗。山伢子睡著了。胡寡婦坐在床沿上說:“喝吧。我看了你拉的屎,比昨天拉得稠多了。郭老先生說了,再喝兩天麵湯就能吃米了。”

鍾聖英慢慢喝著麵湯:“謝謝你,秀娣呢?”

胡寡婦:“在隔壁和霍大哥說話,謝啥哩,你這上海灘大戶人家的也遭這苦難,都怨該死的日本人。”

胡寡婦在燈下編竹籃。鍾聖英看到屋子前邊已有不少竹籃。

……

胡寡婦:“從山上看咱村,就像織布的梭子。從西大山伸出的兩道山梁在這裏分開,往前又合在一起。東邊的山梁叫東崗。東崗西邊是緩坡。東崗東邊是立陡立陡的石崖。人們進出都走下邊禹王洞。以前,再大的官,要進梭子灣,也要低頭彎腰。夏天發大水時,禹王洞過不去,就要翻東崗。東崗東邊石崖上沒有路,隻有腳窩和抓環。東崗下,摔死摔傷多少人?誰也說不清。郭老先生——郭郎中,大家都叫他郭老先生——郭老先生的大兒子就是從東崗東邊石崖上掉下去摔死的。前些年,郭老先生帶頭捐錢,咱全村人和下遊幾個村的人也捐錢捐糧,把洞又鑿高鑿寬了。這一帶人家家都請郭老先生看過病,都吃過郭老先生的不要錢的藥。郭老先生說出的話,遍方的人都聽。各家有了糾葛,郭老先生斷過了,不服的到了縣裏,縣長也說郭老先生斷得公正。縣長這樣斷了幾案,以後郭老先生斷過的案,人們就算到底了,再也沒有人跑縣找縣官翻案。”

“噢,郭老先生威望真高啊——”

“最後這幾年不行了。聽郭老先生說,最後這個縣長是個壞人,判案不論理,隻認錢。郭老先生公平斷過的案,哪一方一使錢,他就向著哪一方。還說,郭老先生判得不公。縣長在日本人打縣城的時候跑了,聽說跑的時候帶走幾騾子金銀財寶。他跑了,看大牢的人也跑了,大牢裏的犯人們跑出來可把人害得不輕。”

鍾聖英:“噢,犯人跑出來?怎麼害人的?那時候霍連長他們還沒有來吧——”

胡寡婦:“你聽我跟你說。去年臘月,日本人打德清縣城,縣城大牢裏犯人跑了出來。犯人中有個叫韓小四,原來是下遊三河口殺豬的,輸了官司被判十年大刑。韓小四一夥跑出來後,到三河口將和他打官司的仇家一家九口殺死八口,隻有一個外出采藥的兒子逃過一劫。韓小四又打出抗日救國的旗號,招兵買馬,向各村派糧派款。郭老先生不聽他的,咱梭子灣不理他。韓小四就帶著人馬來打梭子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