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去年中秋抄 了一幅大字楷體的經文獻給哀家,哀家到這會兒仍受用著。字寫得好,人也清秀,甚好甚好。”
我未曾想到她會同我說這番話,且是當著後宮諸位的麵。微略忖度,不由得會心一笑;謝過恩典,立在一旁。
果然怡貴妃的表情已有些僵硬,她狠瞪了紫歌,複而笑道:“正巧今日裏人多,老祖宗又高興,要不咱們讓安嬪同陌常在比一曲如何?”
“這個提議好!”恭親王福晉又道:“往日裏給老祖宗賀壽,都是宮女舞蹈,沒甚的新意。且都說安嬪歌藝一絕,可安嬪又舉薦了常在,倒不如叫她們一決高下,也讓大夥兒樂和樂和。”
明知怡貴妃同恭親王福晉一唱一和,仍不能在這個大喜的日子裏擺出任何不悅的態度。我對這些什麼獻唱獻舞類似於民間藝伎鬥豔的稍覺折損人格,但最怕的還是紫歌承寵的心會被怡貴妃再度利用借以挑撥。
心情忐忑下,紫歌已唱完了《越人歌》。
我暗叫不妙:原本想唱一首應景的頌曲,紫歌如此一來,便會失了喜慶,且必敗無疑。她好不容易複寵,若是一首曲子便令她得而複失,豈不是成敗皆我所致?何況若是同唱一曲,最初的謊言都會不攻自破。追究起來,便是欺君。
低頭凝▓
我們在一棵樹下頓住,他先提起宮燈照去,卻見是一株老槐。
“你定知這是什麼。”他笑道,從石堆上跳下來,我擔心他跌傷趕忙伸手緊緊抓住他。他滯了下,笑意更甚,悄無聲息地將我冰冷的手夾在他腋下。
“‘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①”我長歎一聲,同為女子而哀愁:“自古紅顏薄命,禍水一詞,皆是男子昏庸的借口。”
他鄙夷地哼笑了下,緊了緊我的手,莊重言道:“朕乃明君,你定能長命百歲。”
我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也作正兒八經地鞠躬致謝:“托皇上洪福。”
他怔了刹那,彎腰奪過我的手,箍得更緊:“朕就是喜歡你笑,你一笑,朕心裏就歡喜。”
山路難行,我以往雖喜歡上躥下跳,可現下領著他也不得不小心今生。兩人攜手相行百步,
找到一塊稍微平整的石板坐下。
幽暗中,百步外的梁九功叮囑不要靠近的小心翼翼配上鞍前馬後的動作令我不由得發自肺腑的哈哈笑來。
笑聲一止,梁九功一幹人連影子都不見了。先前悉悉索索的腳步聲這會兒也消停了,隻聽聞滿山的樹聲和風聲。
無論何種樹木,風一大,聲音便摻雜在了一起,總是“嘩啦啦”的。我沉浸在這自然的風中,仿佛風從後背穿過前胸,又從前胸穿透後背,隻覺骨子裏都透出了愜意。
他站起身來,抖一抖明黃金龍繡氅,在風中擲地有聲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②
凜冽的山風揚起他領前的四辮如意絛,翻動著金線光芒的大氅隨風沉重地拍打在他身上;清俊的臉上洋溢著無比驕傲的笑容,即便是這般碎星般的光芒裏,那笑容也燦爛如豔陽高照。梁九功趁機拜倒大呼“皇上萬歲”,二十名侍衛也齊聲大呼“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幾乎能想象一月裏三藩平定時,他午門宣捷的盛況。
指點江山,意氣風華,可堪日月。
漫山遍野的豪情壯誌久久回蕩,不知為何,我卻嫌它太過鼎盛。悄然行至他身邊,將他辮角的明黃紃子一根一根理順。
“冷麼?”他側頭問來,眼中仍盛滿了無盡的榮耀和自豪,那一句“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③”想必他也未曾聽見。
若有所思間,明黃金龍繡氅籠了過來,順勢將我帶入他懷裏。這猝不及防的親近已叫我有些手足無措,山氣裹著龍涎香卻是熏人心暖。頭頂傳來他溫潤如玉的聲音:“朕明白你要的是什麼,可朕給不了你承諾。在宮中,極寵便是極衰。你如此聰慧,應當明白朕的用意。”
我嗯一聲。
“朕不能許你什麼‘弱水一瓢’、什麼“願得一心人”、什麼‘山無棱天地合’之類的虛話。”他無比誠摯而堅定地握緊我的手:“朕唯一能許給你的隻有這個。”
靜謐的夜空中隻有他等候回複的呼吸和我胸腔中一顆跳將出的心。他凝視我,目光中的堅韌穿透了夜空,灼得人欲語還休。
沉寂半晌,我輕輕歎息一聲,抽身而立;緊摳手心的五指最終還是鬆開了,覆於他手上:“若是皇上真心,有這個亦足夠了。”
①出自明末詩人吳梅村之《圓圓曲》
②出自劉邦《大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