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猜測黃帝(3 / 3)

炎帝的文明程度也比較高,也曾收服過周邊的一些部落,因此很有自信,不認為自己的部屬必須服從黃帝。

就自身立場而言,這種“保境安民”的思維並沒有錯,但就整體文明進程的“大道”而言,卻成了阻力。而且,在這個時候他的部落已經開始衰落。

黑格爾說世上最深刻的悲劇衝突,雙方不存在對錯,隻是兩個都有充分理由的片麵撞到了一起。雙方都很偉大和高尚,但各自為了自己的偉大和高尚,又都無法後退。

黃帝和炎帝,華夏文明的兩位主要原創者,我們的兩位傑出祖先,終於成了戰爭中的對手。

作為他們的後代,我們拉不住他們的衣袖。他們怒目相向,使得一直自稱“炎黃子孫”的我們十分尷尬。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已經打起來了。

不難想象,長年活動在田野間的農具發明家炎帝必然打不過一直馳騁在蒼原上的強力拓展者黃帝。這個仗打得很慘。

慘到什麼程度?隻知道,從此中國語文中出現了一個讓人觸目驚心的用語:

“血流漂杵”。杵,舂糧、捶衣的圓木棒。戰場上流血太多,把這樣的圓木棒都漂浮起來了,那是什麼樣的場麵!

這場戰爭出現在中國曆史的入場口,具有宏大的哲學意義。它告訴後代,用忠奸、是非、善惡來概括世上一切爭鬥,實在是一種太狹隘的觀念。很多最大的爭鬥往往發生在文明共創者之間。如果對手是奸侯、惡棍,反倒容易了結。長期不能了結的,大多各有莊嚴的持守。

遺憾的是,這個由炎黃之戰首度展示的深刻道理很少有人領會,因此曆來總把一部部難於裁斷的傷痛曆史,全然讀成了通俗的黑白故事。

黃帝勝利後,他需要解釋這場戰爭,尤其是對炎帝的大量部族和子民。他對於死亡了的炎帝動用了一個可重可輕的概念:無道。至少在當時大家都明白,這不是說炎帝沒有道德,而是說炎帝沒有接受黃帝勇任王者的大道。

這種說法延續了下來。賈誼的《新書·益壤》記載:

炎帝無道,黃帝伐之涿鹿之野,血流漂杵,誅炎帝而兼其地,天下乃治。

這樣的記載猛一讀,會對炎帝產生負麵評價,其實是不公平的。

這裏所說的涿鹿之野,應為阪泉之野,涿鹿之野是後來黃帝戰勝蚩尤的地方。黃帝戰勝蚩尤的事,另是一番壯闊的話題,容我以後有機會再仔細說一說。而且,一定要說。

黃帝相繼戰勝炎帝和蚩尤之後,威震中原,各方勢力“鹹尊軒轅為天子”。原來炎帝的部落與黃帝的部落地緣相近,關係密切,很自然地組成了“炎黃之族”。

這中間其實還包含著蚩尤和其他部落的文明。後來,各地各族的融合進一步加大加快,以血緣為基礎的原始部落逐漸被跨地域的部落聯盟所取代,出現了“華夏大族”的概念。

“華夏”二字的來源,說法很多。章太炎認為是從華山、夏水而來。而有的學者則認為“華”是指河南新鄭的華陽,“夏”的本義是大,意謂中原大族,連在一起可理解為從華陽出發的中原大族。也有學者認為“華”的意義愈到後來愈是擺脫了華山、華陽等具體地名,而是有了《說文》裏解釋的形容意義:“華,榮也。”那麼,“華夏”也就是指“繁榮的中原大族”。

這就遇到曆史地理學、語言文字學和社會心理學之間的不同坐標了。因各有其理,可各取所需,也可兼收並采。

黃帝之後,便是著名的堯、舜、禹時代。

這三位部落聯盟的首領,都擁有高尚的道德、傑出的才能、輝煌的業績,因此也都擁有了千古美名。在此後的曆史上,他們都成了邈遠而又高大的人格典範,連惡人歹徒也不敢詆毀。原因是,他們切切實實地發展了黃帝時代開創的文明事業,有效地抗擊了自然災害,推進了社會管理製度,使華夏文明更加難於傾覆了。

由於社會財富的積累,利益爭逐的加劇,權力性質發生了變化。英雄主義的無私首領,不能不演變為巨大利益的執掌者。終於,大禹的兒子建立了第一個君位世襲的王朝——夏。

君王世襲製的建立,很容易被激進的現代學人詬病,認為這個曾經為了治水“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終於要安排子孫把財富和權力永遠集中在自家門內,成了“家天下”。其實,這是在用現代小農思維和市民心理貶低遠古巨人。

一種重大政治製度的長久建立,大多是當時當地生產力發展和各種社會需要的綜合成果,而不會僅僅出於個人私欲。否則,為什麼人類所有重大的古文明都會必然地進入帝國時代?

部落首領由誰繼位,這在大禹的時代已成了一個極為複雜險峻、時時都會釀發戰禍的沉重問題。選擇賢者,當然是一個美好的願望。但是,誰是賢者?哪一個競爭者不宣稱自己是賢者?哪一個族群不認為自己的頭目是賢者?

在這種情況下,鑒定賢不賢的機製又在哪裏?這種機製是否公平,又是否有效?如果說,像大禹這樣業已建立了“絕對權威”的首領可以替代鑒定機製,那他會不會看錯?如果壯年時代不會看錯,那麼老了呢?病了呢?精神失控了呢?退一萬步說,他永遠不會看錯,那麼,在他離世之後又怎麼辦?他的繼位者再作選擇的時候,會不會因為缺少權威而引起紛爭?當紛爭一旦燃燒為戰火,誰還會在乎部落?誰還會在乎聯盟?當一切都不在乎的時候,文明何在?蒼生何在?……

這一係列問題,人類是在經曆了幾千年的摸索之後才漸漸找到出路的,但直到今天,任何一條出路仍然無法適合不同的地域。因此,要大禹在四千多年前眼看禪讓選賢的辦法已經難於繼續的時候立即找到一個有效的民主選拔製度,是顛倒曆史的幻想。

在大禹看來,與其每次選拔都會引發一場腥風血雨,還不如找一條能夠堵住太多野心的小路,那就是世襲。世襲中也會有爭奪,但規模總要小得多,與蒼生關涉不大。高明的大禹當然不會不知道,兒孫中必有不良、不肖、不才之輩,將會辱沒自己的家聲和王朝尊嚴,也會給他們自己帶來災禍。但是,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或許,可以通過強化朝廷的輔佐力量和行政機製來彌補?總而言之,這是在文明程度還不高的時代,為了防止無休無止的權力爭奪戰而作出的無奈選擇。

不管怎麼說,在當時,夏朝的建立是華夏文明的一個新開端。從現代世界判斷文明程度的一些基本標準例如是否擁有文字、城市、青銅器、祭祀來看,華夏文明由此邁進了一個極重要的門檻。

時間,大概在公元前二十一世紀。

從此,“茫茫禹跡,劃為九州島”。

傳說時代結束了。

讀完半山藏書樓裏有關傳說時代的資料,已是夏天。山上的夏天早晚都不炎熱,但在中午完全沒風的時候,整座山就成了一個大蒸籠,恍惚中還能看到蒸氣像一道道刺眼的小白龍在向上遊動。

一動不動地清坐著,還是渾身流汗。我怕獨個兒中暑,便赤膊穿一條短褲,到住所不遠處的一條小溪邊,捧起泉水洗臉洗身子,頓時覺得渾身清爽。但很快又倉皇了,因為草叢中竄出一大群蚊子,叮上我了。小時候在家鄉隻知道蚊子是晚上才出來的,沒想到在山上沒有這個時間界限。

我趕緊返回,蚊子還跟著。我奔跑幾步,蚊子跟不上了,但也許是我身上全是泉水和汗水,滑滑的,蚊子叮不住。

我停下腳步,喘口氣。心想,不錯,四千一百多年前,傳說的時代結束了。

點評一:

這是對一個小我跳入大海的描摹,展現作者探尋中華文明源頭的心路曆程,是讀書筆記,又是心靈自白。是在困厄年代,一個胸懷文化抱負的學人,借助古籍構建生命圖騰的嚐試。是一首優雅的曆史抒情詩,於此獲得文化自信的大喜悅。(老愚)

點評二:

黃帝是中華文明始祖,五千年前的史前人物,後世典籍記載並不完備,也未必真實(甚至包括《史記·五帝本紀》中的記錄),所以隻好“猜測”。關於這段傳說,錢穆的小書《黃帝》有更為詳備的記述,也與本文有較大出入。尤其是文中漏提一點:黃帝敗蚩尤後無為治天下,成為道家思想源頭,所以世有黃老之說:黃帝與老子並稱道家始祖。(馬策)

點評三:

本書旨在梳理中華文化的基本經絡,其源頭的探尋自然最為緊要。什麼是華夏文明?什麼是炎黃子孫?幾多“猜測”裏,透顯著作者的學術人格。全篇解讀典籍,萃取糅合,使自身的建構堅實;對別人別家的見地也優劣並陳,褒貶畢現。

這些“猜測”裏,透析出濃鬱的文學氣息。且不說首尾兩處的“餘氏風格”,單說大禹麵對“禪讓”與“世襲”的兩難選擇時,作者的“心理揣摩”細膩真切,出乎情入乎理,演繹得淋漓盡致。(傅應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