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天災神話(3 / 3)

但是,我畢竟又想書了。不知半山藏書樓的門何時能開。

正這麼想著,一個捧著橘子的老人出現在小廟窗口。我高興得大叫起來,他就是看管藏書樓的老大爺。

他說他也想我了,摘了自家後院的橘子來慰問我。他又說,地震來不了啦,下午就到藏書樓去吧。

我故作平靜地說:好。

心裏想的是,讓一個人拔離亂世投入書海,是一種驚人的體驗,再讓他拔離書海投入幻想,體驗更為特殊;現在是第三度了,重新讓他拔離幻想投入書海,心理感受無可言喻。

這就像把一塊生鐵燒紅,然後哧的一聲放進冷水裏,再從冷水裏抽出,又一次燒紅,接著還是哧的一聲……

時間不長,鐵的質量卻變了。

我對著老大爺輕輕地重複一聲:好。

半個月前當唐山大地震把我從書海拔離時,我已經結束對於黃帝時代的研習,準備進入夏商周了。幾本有關殷商甲骨文的書,已取出放在一邊。但這半個月對神話傳說的重新認識,使我還想在黃帝和大禹之間再逗留一陣。

神話傳說告訴我,那個時代,實在是整個華夏文明發展史的“總序”。序言裏的字字句句,埋藏著太多值得反複品咂的信息,不能匆忙讀過。

下午回到半山藏書樓,我沒有去看那幾本已經放在一邊的甲骨文書籍,而是又把書庫總體上瀏覽一遍,猜想著何處還有我未曾發現的與黃帝有關的資料。

這不,三百多年前顧祖禹編的這部《讀史方輿紀要》,我還沒有認真拜讀。

翻閱不久就吃驚了。因為《讀史方輿紀要》提到了黃帝和炎帝打仗的地理位置,我過去沒有太多留心。

史料有記,黃帝與炎帝發生慘烈戰爭的地方叫“阪泉之野”,這究竟在何處?

有些學者認為,“阪泉之戰即涿鹿之戰”,這就把阪泉和涿鹿兩個地名合二為一了。也有學者認為雖是兩戰,但兩地相隔極近。那麼,具體的地點呢?一般說是今日河北省涿鹿縣東南。但是,《讀史方輿紀要》卻認為,阪泉很可能在今日北京市的延慶,那裏既有“阪山”,也有“阪泉”,離八達嶺不遠。

我想,這個問題還會繼續討論下去。可以肯定的是,當年的戰場靠近今天中國的首都。

那麼打得不可開交的黃帝和炎帝,會預料幾千年後腳下將出現人口的大聚會,而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看成是“炎黃子孫”嗎?

如果略有預感,他們滿臉血汙的表情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炎黃子孫?”他們如果能夠預感到這個名詞,兩人烏黑的眼珠必然會閃出驚懼,“我們這對不共戴天的死敵,居然將永遠地聯名並肩,一起接受世代子孫的供奉?”想到這裏,他們一定會後退幾步,不知所措,如泥塑木雕。

這種預感當然無法產生,由他們開始的同胞內鬥將延續長久。用同樣的膚色外貌喊叫著同樣的語言,然後流出同樣血緣的鮮血。

打鬥到最後誰都忘了誰是誰,層層疊疊的朝代界限和族群界限像天羅地網,纏得所有人都頭昏腦漲、手足無措。隻有少數人能在關鍵時刻突然清醒,一旦道出便石破天驚。

記得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時那批勇敢的鬥士發布文告,宣布幾千年封建帝製的最終結束,文告最動人的亮點是一個小小的細節,那就是最後所署的年份——

黃帝紀年四六〇九年

什麼都包含在其中了。好一個“黃帝紀年”!

其實,我們往往連眼下的事情都無法預感。我回到半山藏書樓不多久,就從兩個路過的山民口中知道,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難道,未被預報的大地震本身就是一種預報?不知道。

當天我就決定下山。山下一定會有不小的變化,也許我的家庭也會改變命運,那就暫時顧不得傳說時代和夏商周了。

下山時我停步回身,又靜靜地看了一眼這座躲藏在斜陽草木間的半山藏書樓。這樓早已破舊得呈現一派疲衰之相,好像它存在的意義就是等待坍塌。原以為這個夏天和秋天它一定會坍塌的,居然沒有。它還會存在多久?不知道。

看似荒山,卻是文藪;看似全無,卻是大有。就在這無人注意的角落,就在這不可理喻的年月,隻要有一堆古代漢字,就有了一切可能。我居然在這裏,完成了我的一個重要學曆。

下山。一路鳥聲。已經有不少泛黃的樹葉,輕輕地飄落在我的腳邊。

點評一:

“當代”成為背景,傳說與神話走到前台,傳遞文明不滅的信念。行文飄逸,舉重若輕。作者好像一位卓越的生物學家,如炬目光發現了塑造中國文明的文化基因、文明的力量、中國人的特性。(老愚)

點評二:

本文重述補天、填海、追日、奔月四則有關民族意誌力的神話,既有幻想色彩,也富學術意味。(馬策)

點評三:

女媧補天,說是最好的救世者也是最好的修補匠,精衛填海則實證著華夏文明更重視那種非科學、非實用的道義原則和意誌原則;而誇父追日明證著“天人合一”未必是真正的合一,很有可能永遠也不能交集,等等。

無論是宏偉創世型,抑或悲壯犧牲型,那些神話傳說背後的人格力量已深入華夏文明的肌體,活化為民族的血液,構建著、豐盈著華夏文明的偉岸身軀。一個民族最早的神話,恰恰是這個民族生死關頭的最後纜索。文章將神話傳說定位為整個華夏文明史的“總序”,準確而貼切。(傅應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