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也許會辯解,這隻是反映了楚國當時當地的觀念。但是,把屈原說成是“愛國”的是現代人。現代人怎麼可以不知道,作為詩人的屈原早已不是當時當地的了。把速朽性因素和永恒性因素搓捏成一團,把局部性因素和普遍性因素硬扯在一起,而且總是把速朽性、局部性的因素抬得更高,這就是很多文化研究者的誤區。
尋常老百姓比他們好得多,每年端午節為了紀念屈原包粽子、劃龍舟的時候,完全不分地域。不管是當時被楚國侵略過的地方,還是把楚國滅亡的地方,都在紀念。當年的“國界”,早就被詩句打通,根本不存在政治愛恨了。那粽子,那龍舟,是獻給詩人的。中國民眾再慷慨,也不會把兩千多年的虔誠,送給另一種人。
老百姓比文化人更懂得:文化無界,文化無價。
文化,切莫自卑。
在諸多同類著作中,我獨獨推崇章培恒、駱玉明主編的那一部《中國文學史》對屈原的分析。書中指出,屈原有美好的政治主張,曾經受到楚懷王的高度信任,但由於貴族出身又少年得誌,參加政治活動時表現出理想化、情感化和自信的特點,缺少周旋能力,難於與環境協調。這一切,在造成人生悲劇的同時也造就了優秀文學。
這就說對了。正是政治上的障礙,指引了文學的通道。落腳點應該是文學。
我的說法可能會更徹底一點:那些日子,中國終於走到了應該有個性文學的高點上了,因此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派出一個叫屈原的人去領受各種心理磨煉。讓他切身體驗一係列矛盾和分裂,例如信任和被誣、高貴和失群、天國和大地、神遊和無助、去國和思念、等待和無奈、自愛和自滅,等等,然後再以自己的生命把這些悖論冶煉為美,向世間呈示出一個最高坐標:什麼是第一等級的詩,什麼是第一等級的詩人。
簡單說來,這是一種通向輝煌的必要程序。
抽去任何一級台階,就無法抵達目標,不管那些台階對攀緣者造成了多大的勞累和痛苦。即便是小人誹謗、同僚側目、世人疑惑,也不可缺少。
甚至,對他自沉汨羅江,也不必投以過多的政治化理解和市井式悲哀。郭沬若認為,屈原是看到秦國軍隊攻破楚國首都郢,才悲憤自殺的,是“殉國難”。我覺得這恐怕與實際情況有一點出入。屈原自沉是在郢都攻破之前好幾年,時間不太對。還有一些人認為是楚國朝廷中那些奸臣賊子不想讓屈原活著,把他逼死的。在寬泛的意義上這樣說說也未嚐不可,但一定要編織出一個謀殺故事,卻沒有具體證據。
我認為,他作出自沉的選擇有更深刻的因素。當然有對現實的悲憤,但也有對生命的感悟,對自然的皈依。在彌漫著巫風神話傳統的山水間,投江是一種淒美的祭祀儀式。他投江後,民眾把原來祭祀東君的日子轉移到他的名下,前麵說過的包粽子、劃龍舟這樣的活動,正是祭祀儀式的一部分。
說實話,我實在想不出屈原還有哪一種更好的方式作為生命的句號。世界上的其他文明,要到近代才有不少第一流的詩人哲學家作出這樣的選擇。海德格爾在解釋這種現象時說,一個人對於自己生命的形成、處境、病衰都是無法控製的,唯一能控製的,就是如何結束生命。
我在北歐旅行時,知道那裏每年有不少孤居寒林別墅中的高雅人士選擇自殺。我看著短暫的白天留給蒼原的燦爛黃昏,一次次聯想到屈原。可惜那兒太寂寞,百裏難見人跡,無法奢望長江流域湖湘地區初夏時節那勃鬱四野的米香和水聲。
這種想法是不是超越了時代?美國詩人惠特曼說,所謂詩人,就是那種把過去、現在和將來融為一體的那種人。當然,惠特曼所說的是少數真正的偉大詩人。
因此,屈原身上本來就包含著今天和明天。
四
隻要說到屈原,總不能不親近一下他的作品,連一次也不應該漏過。
這裏就遇到了一個難題:屈原的作品非常艱深,而年年祭祀屈原的民眾卻難以計數,我們能在這中間搭建幾條棧道嗎?
正是出於這個目的,二十世紀曾出現過不少版本的“今譯”。幾乎所有的今譯都采用了詩體,但遺憾的是,楚辭和現代詩之間的“韻味係統”完全不同,很難產生兩相滿意的轉換關係。往往是,今譯的詩句過於整齊繁瑣,把原詩的整體氣韻丟失了。這就像陳列一尊最華美的青銅器,萬不可用珠光寶氣的現代華美去映照,而隻應該給它提供一個最樸素的麻布平台。
我很想做一個小小的試驗,把屈原的作品用現代散文來作一番表述。躲過大量的古文障礙,躲過逐段逐句的嚴格程序,隻是畫一個粗略的輪廓,算是給普通祭祀者遞一根拐杖。
那麼,就從《離騷》著手試試看吧。
我是古帝高陽氏的後裔,出生在一個吉利的日子,父親給我起了個好名。我既有天生的美質,又重視後天的修能,還喜歡把香草秋蘭佩飾在身。
日月匆匆留不住,春去秋來不停步。我隻見草木凋零,我隻怕美人遲暮。何不趁著盛年遠離汙穢,何不改一改眼下的規矩?那就騎上駿馬向前馳騁吧,我願意率先開路。
我知道古代聖君總與眾芳同在,我知道堂堂堯舜因為走了正道而一路暢達,狂亂的桀紂因為想走捷徑而步履窘困。因此,我指九天為證,我平日忙忙碌碌地奔走先後,並不怕自身遭殃,隻擔心家國誤入歧途。但是,我的好心不被理解,反而招來了讒言和忌恨。
你不是早就約我在黃昏見麵嗎,為什麼有了改變?我不是早就種下鮮花香草了嗎,為什麼也散出了異味?眾人在比賽貪婪,心底都貯滿嫉恨。在這樣的環境中,我隻怕直到老年,還來不及修名立身。
朝飲木蘭的露水,夕餐秋菊的落英,隻要相信內心的美好,又何妨饑餓憔悴?我總是長歎擦淚,哀傷著民生多艱。雖然從早到晚又被辱罵又被驅趕,我雖九死而未悔。
鷹雀不能合群,方圓不能重疊。我隻恨沒有看清道路,佇立良久決定返回。我讓我的馬在蘭皋漫步,在椒丘休息,自己卻換上了出發前的服裝。我像過去一樣以荷葉為衣,以芙蓉為裳,戴上高冠,佩上長劍,然後抬起頭來觀看四荒。我又有了繽紛的佩飾,我又聞到了陣陣芳香。
大姐反複地勸導我:“大禹的父親過於剛直而死於羽山之野,你如此博學又有修養,為何也要堅持得如此孤傲?人人身邊都長滿了野草,你為何偏偏潔身自好?民眾不可能聽你的解說,有誰能體察你的情操?世人都在勾勾搭搭,你為何獨獨不聽勸告?”
大姐啊,我隻知道古代聖賢的教導,不可自縱,不可違常。我隻知道皇天無私,以德為上。也許真該歎息我生不逢時,采一束蕙草來擦拭眼淚,但眼淚早已把我的衣衫打濕,我把衣衫鋪在地上屈膝跪告:我已經知道該走的正道,那就是駕龍乘鳳飛上九霄。
清晨從蒼梧出發,傍晚就到了昆侖。我想在這神山上稍作停留,抬頭一看已經暮色蒼茫。太陽啊你慢點走,不要那麼急迫地落向西邊的崦嵫山。前麵的路又長又遠,我將上下而求索。
我在天池飲馬,又從神木上折下枝條拂動著陽光,暫且在天國自在逍遙。我要讓月神作為先驅,讓風神跟在後麵,然後再去動員神鳥。我令鳳凰日夜飛騰,我令雲霓一路侍從,整個隊伍分分合合,上上下下一片熱鬧。
終於到了天門,我請天帝的守衛把天門打開,但是,他卻倚在門邊冷眼相瞧。太陽已經落山,我一邊編結著幽蘭一邊長時間地站立著十分苦惱。你看世事多麼混濁,連最美好的事情也被嫉妒毀掉。
第二天黎明我渡過了神河,登上高丘拴好馬,舉頭四顧又流淚了:高丘上,我心中的神女沒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