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詩人是什麼(3 / 3)

我急忙從春宮折下一束瓊枝,趁鮮花還未凋落,拿著它去世間尋找。我解下佩帶托人去找古帝伏羲的女兒洛神,但她呑呑吐吐又自命不凡,說晚上要到別處去居住,早晨又要到遠處去洗發。仗著相貌如此驕傲,整日遊逛不懂禮節,我轉過頭去另作尋找,又看到了孕育過商族的美女簡狄。我讓鴆鳥去說媒,但情況似乎並不好。斑鳩倒是靈巧嘴,但它實在太輕佻。終於找到鳳凰去送聘禮,但晚了,那位叫高辛的帝王已比我先到。我心中還有夏朝君王身邊那兩位姓姚的姑娘,但一想媒人都太笨,事情還是不可靠……

曆代的佳人都虛無縹緲,賢明的君主又睡夢顛倒。我的情懷能向誰傾訴,我又怎麼忍耐到生命的終了?

我占卜上天:“美美必合,誰不慕之?九州島之大,難道隻有這裏才有佳人?”

卜辭回答:“趕緊遠逝,別再狐疑。天下何處無芳草,何必總是懷故宇!”

是啊,這裏的人們把艾草塞滿了腰間,卻硬說不能把幽蘭佩戴在身上;這裏的人們把糞土填滿了香囊,卻硬說申椒沒有芳香。連草木的優劣也分不清,他們又怎麼能把美玉欣賞?

年紀未老,依然春光,但我多麼害怕杜鵑的鳴叫突然響起,宣告落花時節已到,百草失去芬芳。其實,一切原本無常,我剛剛讚美過的幽蘭,也漸漸變成了艾草;我剛剛首肯過的申椒,也越來越變得荒唐。時俗已經變成潮流,誰能保持原有風尚?幽蘭、申椒尚且如此,其他花草更是可以想象。唯有我的玉佩還依然高貴,我發現眾人都在故意遮蓋它的光輝,我擔心小人終究要把它損傷。

我決定還是要麵朝昆侖方向。選好良辰吉日,以瓊枝玉屑作為幹糧。

仍然是鳳凰展翅,雲霓飛翔,千馬奔馳,蛟龍架梁。渡過流沙、赤水,繞過不周山直指西海……忽然間我鬆下韁轡放慢了速度,神思邈邈地想起了奏九歌、跳韶舞的快樂時光。

我已經升騰在輝煌的九天,卻還在從高處回首尋望故鄉。連我的仆人也露出悲容,連我的馬匹也彎曲著身子不肯走向前方。

唉,罷了!既然國中無人知我,我又何必懷念故鄉?既然無法推行美政,我且把先人彭鹹作為榜樣!

用如此淺顯的散文來表述《離騷》,可能會引起楚辭專家的不悅。但是,我了解我的讀者,他們即使有很好的古文修養,一旦被我引入現代口語對話係統,也就不太願意在同一篇文章中更換成古代的步履了,哪怕是一小段。這也是散文和學術論文的重大區別。這樣的淺顯表述必然會失落很多東西,卻有可能留存一股氣,也就是詩化邏輯的總體走向。

至少也算通俗地親近了一次吧。

從中可以知道,自屈原開始,中國文人的內心基調改變了,有了更多的個人話語。雖然其中也關及民生和君主,但全部話語的起點和結局卻都是自己。憑自己的心,說自己的話,說給自己聽。被別人聽到,並非本願,因此也不可能與別人有絲毫爭辯。

這種自我,非常強大又非常脆弱。強大到天地皆是自己,任憑縱橫馳騁;脆弱到風露也成敵人,害怕時序更替,甚至無法承受鳥鳴花落,香草老去。

這樣的自我一站立,中國文化不再是以前的中國文化。

帝王權謀可以傷害他,卻不能控製他;儒家道家可以滋養他,卻不能拯救他。一個多愁善感的孤獨生命發出的聲音似乎無力改易國計民生,卻讓每一個聽到的人都會低頭思考自己的生命。

因此,他仍然孤獨卻又不再孤獨,他因喚醒了人們長久被共同話語掩埋的心靈秘窟而產生了強大的震撼效應。他讓很多中國人把人生的疆場搬移到內心,漸漸領悟那裏才有真正的詩和文學,因此,他也就從文化的邊緣走到了中心。

從屈原開始,中國文人的被嫉受誣,將成為一個橫貫兩千多年的主題。而且,所有的高貴和美好,也都將從這個主題中產生。

屈原為什麼希望太陽不要過於急迫地西沉於崦嵫山?為什麼擔憂杜鵑啼鳴?為什麼宣告要上下而求索?為什麼發誓雖九死而未悔?因為一旦被嫉受誣,生命的時間和通道都被剝奪,他要竭盡最後一點力量爭取。他的別離和不忍,也都與此有關。屈原的這個精神程序,已被此後的中國文化史千萬次地重複,盡管往往重複得很不精彩。

從屈原開始,中國文學擺開了兩重意象的近距離對壘。一邊是嫉妒、謠諑、黨人、群小、犬豕、貪婪、溷濁、流俗、糞壤、蕭艾,另一邊是美人、幽蘭、秋菊、清白、中正、求索、飛騰、修能、昆侖、鳳凰。這種對壘,有寫實,更是象征,詩人就生存在兩邊中間,因此總是在磨難中追求,又在追求中磨難。詩人本來當然想置身在美人、幽蘭一邊,但另一邊總是奮力地拉扯他,使他不得不終生處於掙紮之中。

屈原的掙紮啟示後代讀者,常人都有物質上的掙紮和生理上的掙紮,但詩人的掙紮不在那裏。屈原的掙紮更告訴中國文學,何謂掙紮中的高貴,何謂高貴中的掙紮。

屈原的高貴由內至外無所不在,但它的起點卻是承擔了使命之後的痛苦。由痛苦直接釀造高貴似乎不可思議,屈原提供了最早的範本。

屈原不像諸子百家那樣總是表現出大道在心,平靜從容,不驚不詫。相反,他有那麼多的驚詫,那麼多的無奈,那麼多的不忍,因此又伴隨著那麼多的眼淚和歎息。他對幽蘭變成蕭艾非常奇怪,他更不理解為什麼美人總是難見,明君總是不醒。他更驚歎眾人為何那麼喜歡謠言,又那麼冷落賢良……總之,他有太多的疑問,太多的困惑。他曾寫過著名的《天問》,其實心中埋藏著更多的“世問”和“人問”。他是一個詢問者,而不是解答者,這也是他與諸子百家的重大區別。

而且,與諸子百家的主動流徙不同,屈原還開啟了一種大文化人的被迫流浪。被迫中又不失有限的自由和無限的文采,於是也就掀開了中國的貶官文化史。

由此可見,屈原為詩作了某種定位,為文學作了某種定位,也為詩人和文人作了某種定位。

但是恕我直言,這位在中國幾乎人人皆知的屈原,兩千多年來依然寂寞。

雖然有很多模仿者,卻總是難得其神。有些文人在經曆和精神上與他有局部相遇,卻終究又失之交臂。至於他所開創的自我形態、分裂形態、掙紮形態、高貴形態和詢問形態,在中國文學中更是大半失落。

這是一個大家都在回避的沉重課題,在這篇文章中也來不及詳述。我隻能借取屈原《招魂》中反複出現的一個短句,來暫時結束此次的話題——

魂兮歸來!

點評一:

文學碩士、某文學網站CEO說,屈原是個不成功的人,他為何不與楚王搞好關係呢,那樣他就有可能成為文學CEO,而不是投江喂魚了!在人成為自身“成功”的工具、財富為王的時代,詩性的生活幾乎就是奢侈的代名詞。詩人因為有內心話語而自我隔絕。(老愚)

點評二:

詩人是什麼?是孤獨的“憤青”。《離騷》是什麼?是憂憤、牢騷。如果世無屈原,大概就不會有“憤怒出詩人”之類的說法。李白的壯闊跌宕、杜甫的悲憤沉鬱積極呼應著《離騷》。最重要的是,屈原向後世文人播撒下憂患、悲憫的種子,但也很可能播撒下矯情的種子。(馬策)

點評三:

今天,我們分明感到詩歌就如長虹在天,讓人景仰崇拜,而又遙不可及。作者告訴我們,《詩經》就是寫在萬家的炊煙之間,寫在百姓的腳步聲裏,都在我們身邊,都在我們眼裏、心底。

然而生活的瑰麗神奇,不能鉤玄出每一個人的詩心。花開花落,萬物有情,江流急湍,驚濤拍岸,唯有那些靜對心靈、獨悟山水、神思遨遊的人,方能成為詩的主人。屈原就是這樣一個懸崖邊上的吟唱者,“沅湘流不盡,屈子怨何深”。決決曆史銘記著屈原上下求索的壯美,也曾記下了唐人張籍《楓橋夜泊》中不朽的失眠。由此想到:為什麼我們不能像祖先那樣去親近詩?為什麼我們會越來越少有深刻而華美的情愫?物質的阜盛難道就是靈魂的敵人?魂兮歸來,屈原在“招魂”,作者也在呐喊。(佘誌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