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漢武帝的時代,剽悍強壯是整個民族的時尚。這位從一出生就聽到了黃河驚濤的青年學者,幾乎是以無敵劍客的心態來完成這次文化考察的。從他的速度、步履和興奮狀態,也可推斷他對整個中華文化的感悟。
這次漫遊之後,他得到了一個很低的官職——郎中,需要侍從漢武帝出巡了。雖然有時隻不過為皇帝做做守衛,侍候車駕,但畢竟也算靠近皇帝了,在別人看起來相當光彩。而司馬遷高興的,是可以借著侍從的名義繼續出行。後來,朝廷為了安頓西南地區的少數民族,也曾派他這樣身強力壯的年輕小官出使,他就走得更遠了。
因此,我們需要繼續排列他的行程。
二十三歲至二十四歲,他侍從漢武帝出巡,到了陝西鳳翔,山西夏縣、萬榮,河南滎陽、洛陽,陝西隴縣,甘肅清水,寧夏固原,回陝西淳化甘泉山。
二十五歲,他出使四川、雲南等西南少數民族地區。
二十六歲,他剛剛出使西南回來,又侍從漢武帝出巡山東泰山、河北昌黎、河北盧龍、內蒙古五原。二十七歲,又到了山東萊州、河南濮陽。
二十八歲,他升任太史令,侍從漢武帝到陝西鳳翔、寧夏固原、河北涿州、河北蔚縣、湖南寧遠、安徽潛山、湖北黃梅、安徽樅陽、山東膠南,又到泰山。
我在排列司馬遷青年時代的這些旅行路線時,一邊查閱著古今地名表,一邊在地圖上畫來畫去,終於不得不驚歎,他實在是幾乎走遍了當時能夠抵達的一切地方。那個時期,由於漢武帝的雄才大略、勵精圖治,各地的經濟狀況和社會麵貌都有很大進展,司馬遷的一路觀感大致不錯;當然,也看到了大量他後來在《史記》裏嚴厲批評的各種問題。
這是漢武帝的土地和司馬遷的目光相遇,兩邊都隱含著一種不言而喻的偉岸。隻要是漢武帝的土地,任何智者見了都會振奮,何況是司馬遷的目光;隻要是司馬遷的目光,任何圖景都會變得深遠遼闊,何況是漢武帝的土地。
司馬遷已經開始著述,同時他還忙著掌管和革新天文曆法。漢武帝則忙著開拓西北疆土,並不斷征戰匈奴,整個朝廷都被山呼海嘯般的馬蹄聲所席卷。
就在這樣的氣氛中,司馬遷跨進了他的極不吉利的三十七歲,也就是天漢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
四
終於要說說那個很不想說的事件了。
別人已經說過很多遍,我要用自己的方式來說,盡量簡短一點。
這是一個在英雄的年代發生的悲慘故事。
匈奴無疑是漢朝最大的威脅,彼此戰戰和和,難有信任。英氣勃勃的漢武帝當政後,對過去一次次讓漢家女兒外嫁匈奴來乞和的政策深感屈辱,接連向匈奴出兵而頻頻獲勝,並在戰爭中讓大家看到了傑出的將軍衛青和霍去病。匈奴表麵上變得馴順,卻又不斷製造麻煩。漢武帝怎麼能夠容忍?便派將軍李廣利帶領大隊騎兵征討匈奴。這時又站出來一位叫李陵的將軍,曆史名將李廣的孫子,他聲言隻需五千步兵就能戰勝匈奴,獲得了漢武帝的準許。李陵出戰後一次次以少勝多,戰果累累,但最後遇到包圍,寡不敵眾,無奈投降。
漢武帝召集官員討論此事,大家都落井下石,責斥李陵。問及司馬遷時,他認為李陵的戰功已經以遠超自己兵力所能,他一次次擊敗了敵人,眼下隻是身陷絕境才作出此番選擇。憑著他曆來的人品操守,相信很快就會回來報效漢廷的。
漢武帝一聽就憤怒,認為司馬遷不僅為叛將辯護,而且還影射了李廣利的主力部隊不得力,因此下令處死司馬遷。
為什麼不能影射李廣利的主力部隊?因為李廣利的妹妹是漢武帝最寵愛的李夫人。李夫人英年早逝,臨終前托漢武帝好生照顧哥哥。漢武帝出於對李夫人的思念,也就以極度的敏感保護著李廣利。這一切,都是司馬遷在回答漢武帝問話時想不到的。
說是處死,但沒有立即執行。當時的法律有規定,死刑也還有救,第一種辦法是以五十萬錢贖身,第二種辦法是以腐刑代替死刑。
司馬遷家庭貧困,根本拿不出那麼多錢來。他官職太低,又得不到權勢人物的疏通。以前的朋友們,到這時都躲得遠遠的,生怕惹著了自己什麼。連親戚們也都裝得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這回事一樣,誰也不願意湊錢來救其命。這時候,司馬遷隻好“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
司馬遷在監獄裏靜靜地等了一陣,也像是什麼也沒有等。他很明白地知道,自己的選擇隻有兩項了:死,或者接受腐刑。
死是最簡單、最自然的。在那個彌漫著開疆拓土之勢、征戰殺伐之氣的時代,人們對死亡看得比較隨便。司馬遷過去侍從漢武帝出巡時,常常看到當時的大官由於沒有做好迎駕的準備而自殺,就像懊喪地打一下自己的頭一樣簡單,周圍的官員也不以為意,例如當時河東太守和隴西太守都是這樣死的。這次李陵投降的消息傳來,不久前報告李陵戰功的官員也自殺了。據統計,在李陵事件前二十餘年,漢武帝所用的五位丞相中,有四位屬於非自然死亡。因此,人們都預料司馬遷必定會選擇痛快一死,而沒有想到他會選擇腐刑,承受著奇恥大辱活下來。
出乎意料的選擇,一定有出乎意料的理由。這個理由的充分呈現,需要千百年的時間。
腐刑也沒有很快執行,司馬遷依然被關在監獄裏。到了第二年,漢武帝心思有點活動,想把李陵從匈奴那邊接回來。但從一個俘虜口中聽說,李陵正在幫匈奴練兵呢。這下又一次把漢武帝惹火了,立即下令殺了李陵家人,並對司馬遷實施腐刑。
剛剛血淋淋地把一切事情做完,又有消息傳來——那個俘虜搞錯了,幫匈奴練兵的不是李陵,而是另一個姓李的人。
五
司馬遷在監獄裏關了三年多,公元前九十六年出獄。
那個時代真是有些奇怪,司馬遷剛出獄又升官了,而且升成了官職不小的中書令。漢武帝好像不把受刑、監禁當一回事,甚至他並沒有把罪人和官員分開來看,覺得兩者是可以頻繁輪班的。
不少雄才大略的君主是喜歡做這種大貶大升的遊戲的,他們在這種遊戲中感受著權力收縱的樂趣。
升了官就有了一些公務,但此時的司馬遷,全部心思都在著述上了。
據他在《報任安書》裏的自述,那個時候的他,精神狀態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過去的意氣風發再也找不到了。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黨戮笑,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沾衣也!
這段自述通俗似白話文,不必解釋了。總之,他常常處於神不守舍的狀態之中,無法擺脫強烈的恥辱感。越是高貴的人越會這樣。
在一次次的精神掙紮中,最終戰勝的,總是關於生命價值的思考。他知道,那個時代由於大家把死看得過於平常,因此爽然求死雖然容易卻似九牛失其一毛,或似螻蟻淹於滴水,實在不值一提。相比之下,隻有做了一些有價值的事情之後再死,才大不一樣。正是想到這裏,他說了一句現在大家都知道了的話:“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在他心中,真正重於泰山的便是《史記》。他屈辱地活著,就是要締造和承載這種重量。
人的低頭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正的屈服,一種是正在試練著扛起泰山的姿態,但看起來也像是屈服。
司馬遷大概是在四十六歲那年完成《史記》的。據王國維考證,最後一篇是《匈奴列傳》,那是公元前九十年寫就的。
我們記得,司馬遷遭禍的原因之一,是由於為李陵辯護時有可能“影射”了漢武帝所嗬護的將軍李廣利不得力。就在公元前九十年,李廣利自己也向匈奴投降了。司馬遷把這件事平靜地寫進了《匈奴列傳》,他覺得,一個與自己有關的懸念落地了,他已經可以停筆。
這之後,再也沒有他的任何消息。他到底活了多久,又是怎麼逝世的,逝世在何處,都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