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曆史的母本(3 / 3)

有學者從衛宏的《漢書舊儀》、葛洪的《西京雜記》和桓寬的《鹽鐵論》等著作中的某些說法判斷,司馬遷最後還是因為老有怨言而下獄被殺。但在我看來,這些材料過於簡約和暖昧,尚不足憑信。當然,簡約和曖昧也可能是出於一種仁慈,不願意讓人們領受司馬遷的二度悲哀。

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地消失了。

他寫了那麼多曆史人物的精彩故事,自己的故事卻沒有結尾。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大結尾。他知道有了《史記》,不需要再安排一個終結儀式。他知道隻要曆史還沒有終結,《史記》和他都終結不了。

文章已經可以結束。忽然又想到一層意思,再拖拉幾句。

多年來我一直被問寫作散文受誰的影響最深,我曾經如實地回答是“司馬遷”,立即被提問者認為是無厘頭式的幽默。

“我們問的是散文啊,您怎麼拉出來一個古代的曆史學家?”

我不知如何解釋,後來遇到同樣的問題也就不作回答了。

年歲越長,披閱越多,如果自問最傾心哪位散文家,我的答案依然沒變。

散文什麼都可以寫,但最高境界一定與曆史有關。這是因為,曆史本身太像散文了,不能不使真正的散文家評然心動。

曆史沒有韻腳,沒有虛構,沒有開頭和結尾;但是曆史有氣象,有情節,有收縱,有因果,有大量需要邊走邊歎、夾敘夾議的自由空間,有無數不必刻意串絡卻總在四處閃爍的明亮碎片,這不是散文是什麼?而且也隻能是散文,不是話本,不是傳奇,不是策論,不是雜劇。

既然曆史本是如此,司馬遷也就找到了寫史的最佳方式。他一徑以第三人稱的敘述主體從容地說著,卻與一般曆史著作的冷若冰霜不同。他說得那麼富有表情,有時讚賞,有時傾心,有時懷念,有時祭奠,有時憤怒,有時譏諷,有時鄙視。但這一切,都隻是隱約在他的眉眼唇齒間,而沒有改變敘述基調的連貫性。

有時,他的敘述中出現了較完整的情節,有人物,有性格,有細節,有口氣,有環境,像一則則話本小說。但是,他絕不滿足於人們對故事情節的世俗期待,絕不淪入說唱文學的眉飛色舞,敘述的步履依然經天緯地,絕無絲毫嘩眾取寵之嫌。

有時他不得不評論了,除了每篇最後的“太史公曰”,也會在敘述半道上拍案指點,卻又點到為止,繼續說事。事有輕重遠近,他如揮雲霓,信手拈來又隨手撇去,不作糾纏。

這樣一來,他的筆下就出現了各種色調、各種風致、各種意緒、各種情境的大組合。明君、賢相、惡吏、謀士、義俠、刺客,各自牽帶出鮮明的人生旋律,構成天道人心、仁政至德的豐富交響。這便是真正的“曆史文化大散文”。

《史記》的這種散文格局如雲似海,相比之下,連唐宋八大家也顯得剪裁過度、意圖過甚,未免小氣了。

若問:以散文寫史,是否符合曆史科學?我的回答是:既然曆史的本相是散文狀態而不是論文狀態,那麼,越是以近似的形態去把握,便越合適。否則,就會像捕雲馴海,誰都勞累。

又問:把《史記》作為散文範本,是否大小失度?我的回答是,寫天可以取其一角,但必先感受滿天氣象;畫地可以選其一隅,也必先四顧大地蒼茫。曆史散文的範本應該比尋常散文開闊得多,才能擺脫瑣碎技巧而獲得宏大神韻。

除了內容,散文的基元是語言。在這一點上,司馬遷也稱得上是千古一筆。

司馬遷的文筆,是對他周圍流行文字的艱苦掙脫。在他之前,文壇充斥著濃鬱的辭賦之風。以枚乘、司馬相如等人為代表,追求文學上的鋪張和奢侈。到了司馬遷時代,此風愈演愈烈。好像是要呼應漢武帝所開創的大國風範和富裕局麵,連散文也都競相追求工麗、整齊、空洞、恣肆,甚至還要引經據典,磨礪音節。雖然確也不乏文采,卻總是華而不實、裝腔作態。這種傾向發展到以後,就成了過度講究藻飾、駢偶、聲律、用典的六朝駢文,致使到唐代,韓愈、柳宗元他們還要發起一個運動來反對。

知道了司馬遷的文字環境,就可以明白他文筆的幹淨、樸實、靈動,包含著多大的突破。他尤其像躲避瘟疫一般躲避著整齊的駢偶化句式,力求明白如話、參差錯落的自然散句。他又要把這種散句熔煉得似俗而雅、生動活潑,實在是把握住了散文寫作的基礎訣竅。他還不讓古代語文以佶屈聱牙的形態出現在自己的文章中,而必須改得平易流暢,適合當代人閱讀。我們如果在他的書中看到某種整齊、對稱、排比的句子,基本可以斷定不是出於他自己的手筆。例如後世專家們看到某篇文章中有一段以四字為韻的句法,一致肯定為後人羼入。

說到這裏,我實在無法掩蓋積存已久的現代悲哀。我們的時代,離兩漢六朝已那麼遙遠,不知何時突然掀起了一種不倫不類的當代駢文——一味追求空洞套話的整齊排列,文采當然遠不及古代駢體,卻也總是不怕重複地朗朗上口。有一次我被邀去參加一所大學的校慶,前來祝賀的官員居然有五位完全重複一個同樣的開頭:“金秋十月,桂子飄香,莘莘學子,歡聚一堂。”後來又有一位官員隻把“金秋十月”改成“金風送爽”,後麵十二個字還是一模一樣。我想大笑又不能不掩口,因為四周的人都覺得這才像是好文章。

有一次我在傳媒上啟發年輕人寫作少用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回歸質樸敘事。這是多麼常識性的意見啊,據說卻引起一片嘩然,都說少了成語、形容詞、對偶句和排比句,何來“文學性”?大家竟然都不知道,這種不像正常人說話的所謂“文學性”,其實是最為低俗的“偽文學形態”。中國人已經擺脫了兩千年,到了唐代又狠狠地擺脫了一次,到了五四再徹底擺脫過一次。而且,每次被擺脫的文體都比現在流行的一套好得多了。

我想,大家還是應該更認真地讀《史記》,除了認識曆史學上的司馬遷之外,還應該認識文學上的司馬遷。

昨夜寫作此文稍憩,從書架上取下聶石樵先生寫的《司馬遷論稿》翻閱,沒想到第一眼就看到一段話,不禁會心而笑。他說:

我國古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漢代,漢代散文成就最高的是傳記文學,傳記文學成就最高的是《史記》。

這個觀點,頗合我意。

就此,我真的可以用幾句話結束這篇文章了:《史記》,不僅是中國曆史的母本,也是中國文學的母本。看上去它隻與文學中的詩有較大的差別,但魯迅說了,與《離騷》相比,它隻是“無韻”而已。

兩千年前就把文史熔於一爐的這位偉人,其實也就是把真、善、美一起熔煉了,熔煉在那些不真、不善、不美的夜晚。

熔爐就是那盞小油燈。

難道,它真的熄滅了?

點評一:

司馬遷發憤而著《史記》的故事為人熟知。偉大的生命都不是隻為自己活著,他有傳承文化的神聖使命。司馬遷通過以人為中心的曆史,書寫塑造了中國人的精神原型。《史記》乃是中華民族性格的母本。(老愚)

點評二:

本文對司馬遷的評述有獨異之處,然後論及散文與曆史的關係,倡導質樸敘事,並以《史記》為曆史文化大散文的典範文本。作者高自標持,“摩挲大地”“尋覓中華”,原本是以司馬遷《史記》為師的。(馬策)

點評三:

司馬遷憑借《史記》成就了自己無可撼動的文化地位,是後世文化人的母本。他直麵災難的堅毅和沉勇,雖遭遇腐刑,但“以自己失性的軀體來呼喚大地剛健的雄風”,這是怎樣的難能可貴?他高懸起了正義的史筆,是非功過,生前身後,給每個人一份有形無形的“家譜”。《史記》是漢語言文化的母本。漢代繁盛的經濟給有閑的文人以極大的滿足和陶醉,於是綺麗、鋪陳、張揚的漢賦得以大行其道,但《史記》不為盛世所累,獨守著自己樸實、幹淨、靈動的文字,彰顯自己獨有的言之有物、生動活潑的文風,為後世的韓柳古文運動預設了厚重的一筆,它是當之無愧的語言文化的範本。(佘誌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