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叢林邊的那一家(3 / 3)

父子三人,權位懸殊、生態各異、性格不一,但一碰到文學,卻都不約而同地感悟到了人世險峻、人生無常。

這是叢林邊這一家子的共同語言。

或者說,這是那個時代一切智者的共同語言,卻被他們父子三人最深切地感悟了,最鄭重地表達了。

照理,三人中比較缺少這種感悟的是曹丕,但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例如三十歲的時候他被立為魏太子,應該是最春風得意的時候吧,但就在這一年,中原瘟疫大流行,原來曹丕的文學密友“建安七子”中僅餘的四子,即徐幹、陳琳、應瑒、劉楨,全部都在那場災難中喪生。這讓曹丕極其傷感。他在寫給另一位友人吳質的書信中,回憶了當年文學社團活動的熱鬧情景,覺得那些青年才俊身在快樂而不知,確信自己能夠長命百歲,但僅僅數年,全都凋零而死,名字進入“鬼錄”,身體化為糞土。由此曹丕想到,這些亡友雖然不如古人,卻都很傑出,活著的人趕不上他們了。至於更年輕的一代,則讓人害怕,不可輕視,但我們大概也無緣和他們來往了。想想自己,素質僅如犬羊,外表卻如虎豹,四周沒有星星,卻被蒙上了虛假的日月之光,一舉一動都成了人們的觀瞻對象。這種情景,何時能夠改變?

這封私人通信,因寫得真切而成了一篇不錯的散文。

從這封信中可知,這位萬人追捧的魏太子,內心也是清醒而悲涼的。

內心悲涼的人,在出人權位時反倒沒有太多的道德障礙。這一點,曹丕與父親曹操有共同之處,隻不過在氣魄上小得多了。

至於曹植,一種無權位的悲涼貫穿了他的後半生,他幾乎對人生本體提出了懷疑。天命可疑,神仙可疑,時間可疑,一切可疑。讀讀他那首寫給同父異母的弟弟曹彪的詩,就可以知道。

曹家的這些感悟,最集中地體現在他們生命的最後歸宿——墓葬上。

將人生看做“朝露”的曹操,可以把有限的一生鬧得轟轟烈烈,卻不會把金銀財寶堆在死後的墓葬裏享受虛妄的永恒。作為一個生命的強者,他拒絕在生命結束之後的無聊奢侈。他甚至覺得,那些過於奢侈的墓葬頻頻被盜,真是活該。

在戎馬倥傯的年月,很多大大小小的軍事團隊都會以就地盜掘富豪之墓的方式來補充兵餉。據說,曹操也曾命令軍士做過這樣的事,甚至在軍中設置過一個開發墓丘的官職,叫“發丘中郎將”。這個名稱,有點幽默。

曹操既鄙視厚葬,又擔心自己的墳墓被盜,因此竭力主張薄葬。他死時,遺囑“斂以時服,無藏金銀財寶”。所謂“時服”,也就是平常所穿的衣服。

他的遺囑是這樣,但他的繼位者會不會出於一種哀痛中的崇敬,仍然給以厚葬呢?這就要看曹丕的了。他是繼位者,一切由他決定。

我們並不知道曹丕當時是怎麼做的,但從他自己七年後臨死時立的遺囑,可以推想七年前不可能違背曹操薄葬的意願。

曹丕的遺囑,對薄葬的道理和方式說得非常具體。他說,葬於山林,就應該與山林渾然合於一體,因此不建寢殿、園邑、神道。他說,葬就是藏,也就是讓人見不著,連後代也找不到,這才好。他說,“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國,亦無不掘之墓,尤其厚葬更會引來盜墓,導致暴屍荒野,隻有薄葬才有可能使祖先稍稍安靜。”最後,他立下最重的詛咒,來防止後人改變遺囑,說:“若違今詔,妄有所變改造施,吾為戮屍地下,戮而又戮,死而重死。”真是情辭剴切,信誓旦旦,絲毫不留餘地了。

那麼,我敢肯定,曹氏父子確實是薄葬了。

由於他們堅信葬就是藏,而且要藏得今人和後人都不知其處,時間一長,就產生了“曹操七十二疑塚”的傳說。

大約是從宋代開始的吧,說曹操為了不讓別人盜墓,在漳河一帶築了七十二座墳墓,其中隻有一座是真的。後來又有傳聞,說是有人找到過,是漁民,或者是農人,好像找到了真的一座,又好像是七十二塚之外的……

於是當時就有文人寫詩來譏諷曹操了:

生前欺天絕漢統,

死後欺人設疑塚。

人生用智死即休,

何有餘機到丘壟?

人言疑塚我不疑,

我有一法君未知:

盡發疑塚七十二,

必有一塚藏君屍。

詩一出來,立即有人誇獎為“詩之斧鉞”。用現在的話,就是把詩作為武器,直刺九百年前的曹操。

這就是我很不喜歡的中國文人——根據一個謠傳,立即表示“我不疑”,而且一開頭就上升到政治宣判,斷言曹操之罪是絕了“漢統”。根據我們前麵的分析,僅憑曹操的那些詩,就足以說明他是漢文化的合格繼承者,他們所說的“漢統”,大概是指漢朝的皇族血統吧。如果是,那麼,漢朝本身又曾經絕了什麼朝、什麼統?再以前呢?再以後呢?比曹操晚生九百年而經曆了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國,卻還在追求漢朝血統,這樣的文人真是可氣。

更可氣的是,這個寫詩的人不知怎麼突然自我膨脹,居然以第二人稱與曹操對話起來,說自己想出了一個絕招可以使曹操的“疑塚陰謀”徹底破敗,那就是把七十二塚全挖了。

我不知道讀者聽了他的這個絕招作何感想,我覺得他實在是像其他很多中國文人,把愚蠢當做了聰明,也不怕別人牙酸了。就憑這樣的智力、這樣的文筆,也敢與曹操對話?

我想,即便把這樣的低智族群除開,曹家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也是找不到對話者的。以前曾經有過一些,卻都在那次瘟疫中死了。因此,他們也隻能消失在大地深處。

不錯,葬即藏也,穿著平日的服裝融入山林,沒有碑刻,沒有器物,沒有墓道,讓大家再也找不到。

沒有了,又怎麼能找到?

點評一:

把老子和兒子拉在一起排文學名次,難度可想而知。作者的打分,以三曹的人生境界為依據,娓娓道來,讓人心服口服。一段紛亂的曆史,如此收拾一番,立馬變得清新可讀。請成功人士仔細咂摸一下這個排名吧:曹操冠軍,曹植亞軍,曹丕季軍。(老愚)

點評二:

本文評述“三曹”文學成就。不出建安風骨、文學自覺定論之外。(馬策)

點評三:

富庶的物質條件為漢唐兩代的人們盡情伸展精神觸角奠定了基礎,這兩座文化的高峰雲蒸霞蔚、精妙絕倫。作者是位“勇敢的行路者”,他的目光沒有駐定在漢唐高峰的流嵐霧靄中,而是盯住了三國叢林。

三國因其波譎雲詭、征伐、殺戮早就被世人關注,曆史典籍有陳壽的《三國誌》,文學著作有羅貫中的《三國演義》。作者沒有做考究派,沒有鑽進故紙堆裏,也沒有捧著些許殘破瓦礫,用顯微鏡去洞察所謂的蛛絲馬跡,而是對那些廣為人知的文化材料進行一個獨有的視角審視。(佘誌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