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們眼前出現了非常重要的三段跳躍:從漫長的古代史到三國群雄,中國的文化人格基本上是與軍事人格和政治人格密不可分的,魏晉名士用極端的方式把它解救出來,讓它回歸個體,悲壯而奇麗地當眾燃燒;陶淵明則更進一步,不要悲壯,不要奇麗,更不要當眾,也未必燃燒,隻在都邑的視線之外過自己的生活。
安靜,是一種哲學。在陶淵明看來,魏晉名士的獨立如果達不到安靜,也就無法長時間保持,要麼淒淒然當眾而死,要麼惶惶然重返仕途。中國曆史上出現過大量立誓找回自我並確實作出了奮鬥的人物,但他們沒有為找回來的自我安排合適的去處,因此,找回不久又走失了,或者被綁架了。陶淵明說了,這個合適的去處隻有一個,那就是安靜。
在陶淵明之前,屈原和司馬遷也得到過被迫的安靜,但他們的全部心態已與朝廷興衰割舍不開,因此即使身在安靜處也無時無刻不惦念著那些不安靜的所在。陶淵明正好相反,雖然在三四十歲之間也外出斷斷續續做點小官,但所見所聞使他越來越殷切地惦念著田園。回去吧,再不回去,田園荒蕪了。他天天自催。
照理,這樣一個陶淵明,應該更使民眾感到陌生。盡管他的言辭非常通俗,絕無魏晉名士的艱澀,但民眾的接受從來不在乎通俗,而在乎轟動,而陶淵明恰恰拒絕轟動。民眾還在乎故事,而陶淵明又恰恰沒有故事。
因此,陶淵明理所當然地處於民眾的關注之外。同時,他也處於文壇的關注之外,因為幾乎所有的文人都學不了他的安靜,他們不敢正眼看他。他們的很多詩文其實已經受了他的影響,卻還是很少提他。
到了唐代,陶淵明還是沒有產生應有的反響。好評有一些,比較零碎。直到宋代,尤其是蘇東坡,才真正發現陶淵明的光彩。蘇東坡是熱鬧中人,由他來激讚一種遠年的安靜,容易讓人信任。細細一讀,果然是好。於是,陶淵明成了熱門。
由此可見,文化上真正的高峰是可能被雲霧遮蓋數百年之久的,這種雲霧主要是朦朧在民眾心間。大家隻喜歡在一座座土坡前爬上爬下,狂呼亂喊,卻完全沒有注意那一脈與天相連的隱隱青褐色,很可能是一座驚世高峰。
陶淵明這座高峰,以自然為魂魄。他信仰自然,追慕自然,投身自然,耕作自然,再以最自然的文筆描寫自然。
請看:
結廬在人境,
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
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
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
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
欲辨已忘言。
這首詩非常著名。普遍認為,其中“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兩句表現了一種無與倫比的自然生態意境,可以看成陶淵明整體風範的概括。但是王安石最推崇的卻是前麵四句,認為“奇絕不可及”,“有詩人以來,無此句也”。王安石作出這種超常的評價,是因為這幾句詩用最平實的語言道出了人生哲理,那就是:在熱鬧的“人境”也完全能夠營造偏靜之境,其間關鍵就在於“心遠”。
正是高遠的心懷,有可能主動地對自己作邊緣化處理。而且,即便處在邊緣,也還是充滿意味。什麼意味?隻可感受,不能細辨,更不能言狀。因此最後他要說: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從這裏我們不難看出哲理玄言詩的痕跡。陶淵明讓哲理人境,讓玄言具象,讓概念模糊,因此大大地超越了魏晉名士。但是,魏晉名士對人生的高層次思考方位卻被他保持住了,而且保持得那麼平靜、優雅。
他終於寫出了自己的歸結性思考:
縱浪大化中,
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一切依順自然,因此所有的喜悅、恐懼、顧慮都被洗滌得幹幹淨淨,順便把文字也洗幹淨了。你看這四句,幹淨得再也嗅不出一絲外在香氣。我年輕時初讀此詩便驚歎果然真水無色,前不久聽到九旬高齡的大學者季羨林先生說,這幾句詩,正是他畢生的座右銘。
“大化”——一種無從阻遏也無從更改的自然巨變,一種既造就了人類又不理會人類的生滅過程,一種絲毫未曾留意任何輝煌、低劣、咆哮、哀歎的無情天規,一種足以裹卷一切、收羅一切的颶風和烈焰,一種撫摸一切又放棄一切的從容和冷漠——成了陶淵明的思維起點。陶淵明認為我們既然已經跳入其間,那麼,就要確認自己的渺小和無奈。而且,一旦確認,我們也就徹底自如了。徹底自如的物態象征,就是田園。
四
然而,田園還不是終點。
陶淵明自耕自食的田園生活雖然遠離了塵世惡濁,卻也要承擔肢體的病衰、人生的艱辛。田園破敗了,他日趨窮困,唯一珍貴的財富就是理想的權利。於是,他寫下了《桃花源記》。
田園是“此岸理想”,桃花源是“彼岸理想”。終點在彼岸,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終點,因此也可以不把它當做終點。
《桃花源記》用娓娓動聽的講述,從時間和空間兩度上把理想藍圖與現實生活清晰地隔離開來。這種隔離,初一看是藝術手法,實際上是哲理設計。
就時間論,桃花源中人的祖先為“避秦時亂”而躲進這裏,其實也就躲開了世俗年代。“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時間在這裏停止了,曆史在這裏消失了,這在外人看來是一種可笑的落伍和背時,但剛想笑,表情就會凝凍。人們反躬自問:這裏的人們生活得那麼怡然自得,外麵的改朝換代、紛擾歲月,究竟有多少真正的意義?於是,應該受到嘲笑的不再是桃花源中人,而是時間和曆史的外部形式。這種嘲笑,對人們習慣於依附著曆史尋找意義的惰性,顛覆得驚心動魄。
就空間論,桃花源更是與人們所熟悉的茫茫塵世切割得非常徹底。這種切割,並沒有借用危崖險穀、鐵閘石門,而是通過另外三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