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孝文帝拓跋宏的行動為他們又一次提供了漢文化高於一切的證據。
固然,比之於剛剛走出原始社會的鮮卑族,漢文化成熟得太多。漢族自夏、商、周以來出現過不少優秀的社會管理設計者,又有諸子百家的豐富闡釋,秦漢帝國的輝煌實踐,不僅有足夠的資格引領一個試圖在文化上快速躍進的遊牧民族,而且教材已經大大超重。漢族常常在被外族戰勝之後卻在文化上戰勝了外族,也是曆史上屢見不鮮的事實。
但是,我們在承認這一切之後也應該懂得,孝文帝拓跋宏的漢化改革,並不僅僅出於對漢文化的崇尚,而且還有更現實的原因。當他睜大眼睛看清了自己剛剛擁有的遼闊統治範圍,沉思片刻,便立即尋找軍事之外的統治資格。
在古代馬其頓,差不多和孝文帝死於同樣年紀的年輕君主亞曆山大大帝每征服一個地方,總是虔誠地匍匐在那裏的神祇之前,這也是在尋找軍事之外的統治資格。
我們必須看到這樣一個事實:孝文帝拓跋宏強迫自己的部下皈依漢文化,卻未曾約束他們把豪邁之氣帶入漢文化。或者說,隻有當他們充分漢化了,豪邁之氣才能真正植入漢文化。
他禁止鮮卑族不穿漢服、不說漢語,卻沒有禁止漢人不穿漢服、不說漢語。其實,“胡人”漢化的過程,也正是漢人“胡化”的過程。用我的理論概括,兩者構成了一個“雙向同體渦旋互生”的交融模式。
從北魏開始,漢人大量汲取北方和西域少數民族生態文化,這樣的實例比比皆是。有一次我向北京大學學文科的部分學生講解這一段曆史,先要他們隨口列舉一些這樣的實例來。他們在事先沒有準備的情況下居然爭先恐後地說出一大堆。我笑了,心想年輕一代中畢竟還有不少深明事理的人,知道漢文化即便在古代也常常是其他民族文化的受惠者,而不僅僅是施惠者。
我對北京大學的學生們說,在你們列舉的那麼多實例中,我最感興趣的是那些樂器:胡笳、羌笛、羯鼓、龜茲琵琶……如果沒有它們,大唐的宏偉交響音樂就會減損一大半。這隻要看看敦煌、讀讀唐詩,就不難明白。
這還隻是在講音樂。其實,任何一個方麵都是如此。由此可知,大唐,遠不是僅僅中原所能造就。
更重要的,還是輸人中華文化的那股豪氣,有點剽悍,有點清冷,有點粗糲,有點混沌,卻是那麼開闊,那麼自由,那麼放鬆。諸子百家在河邊牛車上未曾領略過的“天蒼蒼,野茫茫”,變成了新的文化背景。中華文化也就像騎上了草原駿馬,鞭鳴蹄飛,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
魯迅說“唐人大有胡氣”,即是指此。
事情還不僅僅是這樣。
自從孝文帝拓跋宏竭力推動鮮卑族和漢族通婚,一個血緣上的融合過程也全麵展開了。請注意,這不再是政治意義上,而是生命意義上的不分彼此,這是人類學範疇上的宏大和聲。
由此我要從更深邃的層麵上來揭示造就大唐的秘密了:大唐皇家李氏,正是鮮卑族和漢族混血的結晶。
唐高祖李淵和唐太宗李世民的生母都是鮮卑人。李世民的皇後也是鮮卑人。結果,唐高宗李治的血統四分之三是鮮卑族,四分之一是漢族。(參見王桐齡《中國民族史》)其實,隋煬帝楊廣的母親已經是鮮卑人,她和唐高祖李淵的母親是親姐妹。她們的籍貫都算是“河南洛陽”。我們記得,這是出於孝文帝拓跋宏的設計。至此我們不能不再一次深深佩服這位孝文帝的遠見了,他以最溫柔、最切實的方式,讓自己的民族參與了一個偉大的曆史盛典。
一條通向大唐的路,這才真正打通了。
這條路的開始有點窄,有點偏,有點險,但終於,成了中國曆史上具有關鍵意義的大道。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聽說內蒙古鄂倫春自治旗阿裏河鎮西北的山麓上發現了一個俗稱“嘎仙洞”的所在,一位考古學女教授刮去洞壁上的一片泥苔,露出石碑,驚喜地發現這正是《魏書》上記載的“鮮卑石室”——鮮卑族先祖的祭壇所在,也可以說是鮮卑族的起始聖地。聞訊後我曾三次前往,每次都因交通、氣候方麵的原因未能最終抵達。當地的朋友奇怪我為什麼對一個不大的石洞如此癡迷,我說,那裏有大唐的基因。
自然,我還會去。
四
通向大唐之路,最具有象征意義的是雲岡石窟和龍門石窟。
雲岡石窟在山西大同,龍門石窟在河南洛陽,正是北魏的兩個首都所在地。北魏的遷都之路,由這兩座石窟作為標誌。
我很想對它們做一點描寫,好讓那些過於沉醉於漢族傳統文化的人士有一點震動。但是我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放棄,因為在雲岡和龍門之前,文字是不太有用的。手邊有一個證據,女作家冰心年輕時曾與友人一起風塵仆仆地去瞻仰過一次雲岡石窟,執筆描寫時幾乎用盡激動的詞,差點繞不出來了,最後還是承認文字之無用。她寫道:
萬億化身,羅刻滿山,鬼斧神工,駭人心目。一如來,一世界,一翼,一蹄,一花,一葉,各具精嚴,寫不勝寫,畫不勝畫。後顧方作無限之留戀,前瞻又引起無量之企求。目不能注,足不能停,如偷兒驟入寶庫,神魂喪失,英知所攜,事後追憶,亦如夢入天宮,醒後心自知而口不能道,此時方知文字之無用了!
冰心是熟悉漢族傳統文化的,但到了這裏顯然是被重重地嚇了一跳。原因是,主持石窟建造的鮮卑族統治者不僅在這裏展現了雄偉的曠野之美,而且還爽朗地在石窟中引進了更多、更遠的別處文明。
既然他們敢於對漢文化放鬆身段,那麼也就必然會對其他文化放鬆身段。他們成了一個吸納性極強的“空筐”,什麼文化都能在其間占據一席之地。他們本身缺少文化厚度,還沒有形成嚴密的文化體係,這種弱點很快轉化成了優點,他們因為較少排他性而成為多種文化融合的“當家人”。於是,真正的文化盛宴張羅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