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好有一比:一批學養深厚的老者遠遠近近地散居著,因為各自的背景和重量而互相矜持;突然從外地來了一個自幼失學的年輕壯漢,對誰的學問都謙虛汲取,不存偏見,還有力氣把老者們請來請去,結果,以他為中心,連這些老者也漸漸走到一起,一片熱鬧了。
這個年輕壯漢,就是鮮卑族拓跋氏。
熱鬧的文化盛宴,就是雲岡和龍門。
雲岡石窟的最重要開鑿總監叫曇曜,直到今天,“曇曜五窟”還光華不減。他原是涼州(今甘肅武威一帶)高僧,當年涼州是一個極重要的佛教文化中心。公元四三九年北魏攻占涼州後把那裏的三萬戶吏民和數千僧人掠至首都平城(大同),其間有大批雕鑿佛教石窟的專家和工匠,曇曜應在其中。因此,雲岡石窟有明顯的涼州氣韻。
但是,涼州又不僅僅是涼州。據考古學家宿白先生考證,涼州的石窟模式中融合了新疆的龜茲(今庫車一帶)、於闐(今和田一帶)的兩大係統。而龜茲和於闐,那是真正的西域了,更是連通印度文化、南亞文化和中亞文化的交彙點。
因此,雲岡石窟,經由涼州中轉,沉澱著一層層悠遠的異類文化,簡直深不可測。
例如,今天很多參觀者到了雲岡石窟,都會驚訝:為什麼有那麼明顯的希臘雕塑(包括希臘神廟大柱)風格?
對此,我可以很有把握地回答:那是受了犍陀羅(Gandhara)藝術的影響。而犍陀羅,正是希臘文化與印度文化的交融體。
希臘文化是憑著什麼機緣與遙遠的印度文化交融的呢?我們要再一次提到那位馬其頓國王亞曆山大大帝了。正是他,作為古希臘最有學問的學者亞裏士多德的學生,長途東征,把希臘文化帶到了巴比倫、波斯和印度。
我以前在考察佛教文化時到過現在巴基斯坦的塔克西拉(Taxila),那裏有塞卡普(SirKap)遺址,正是犍陀羅藝術的發祥地。
在犍陀羅之前,佛教藝術大多以佛塔和其他紀念物為象征,自從亞曆山大東征,一大批隨軍藝術家的到達,佛教藝術發生了劃時代的變化。一係列從鼻梁、眼窩、嘴唇和下巴都帶有歐洲人特征的雕像產生了,並廣泛傳入中國的西域,如龜茲、於闐地區。為此,我還曾一再到希臘和羅馬進行對比性考察。
由此我們知道,雲岡石窟既然收納了涼州、龜茲、於闐,也就無可阻擋地把印度文化和希臘文化也一並收納了。
北魏遷都洛陽後,精力投向龍門石窟的建造。龍門石窟繼承了雲岡石窟的深遠度量,但在包容的多種文化中,中華文化的比例明顯升高了。
這就是北魏的氣魄:吞吐萬彙,兼納遠近,幾乎集中了世界上幾大重要文化的精粹,熔鑄一體,互相化育,烈烈揚揚。
這種宏大,舉世無匹。
由此,大唐真的近了。
五
大唐之所以成為大唐,正在於它的不純淨。
曆來總有不少學者追求華夏文化的純淨,甚至包括語言文字在內。其實,過度純淨就成了玻璃器皿,天天擦拭得玲瓏剔透,總也無法改變它的小、薄、脆。不知哪一天,在某次擦拭中可能因稍稍用力過度而裂成碎片,而碎片還會割手。
何況,玻璃也是化合物質,哪裏說得上絕對的純淨?
北魏,為不純淨的大唐作了最有力的準備。
那條因為不純淨而變得越來越開闊的大道,有兩座雄偉的石窟門廊。如果站在石窟前回首遙望,大興安嶺北部東麓還有一個不大的鮮卑石室。
一個石室、兩座石窟,這是一條全由堅石砌成的大道,坦然於長天大地之間。和它一比,埋藏在書庫卷帙中的文化秘徑,太瑣碎了。
大道周邊,百方來朝,任何有生命力的文化都主動靠近。
這是一個雲蒸霞蔚的文化圖像,我每每想起總會產生無限惋歎:人類常常因為一次次的排他性分割,把本該頻頻出現的大氣象葬送了。
人類總是太聰明,在創造了自己的文化之後就敏感地與別種文化劃出一條條界限,結果,由自我衛護而陷入自我禁錮。
如果放棄這樣的聰明,一切都會改觀。
想起了歌德說的一段話:人類憑著自己的聰明劃出了一道道界限,最後又憑著愛,把它們全都推倒。
推倒各種人為界限後的大地是一幅什麼景象?北魏和大唐作出了回答。
點評一:
當大唐成為“我們的大唐”時,作者給的答案相信無人反對。根深蒂固的文化所有者的意識,使我們不大情願進入自由交流的世界,懷揣“好壞”“取舍”的小算盤,看似居高臨下,實則自卑膽怯。我們懼怕異質文化融合之後的甜美果實,擔心控製不了這個結果。(老愚)
點評二:
本文描畫造成大唐浩蕩氣象的文化融合路線圖:北魏鮮卑族開鑿的雲岡石窟、龍門石窟,集萃起從希臘、印度到西域、涼州的中西文化精華,它們互相化育,為大唐氣象注入渾樸的曠野之力。這裏涉及的是國民心態、文化開放問題,本質上乃是統一黃河流域後的北魏國家主義對民族主義、世界主義的廣闊認同。(馬策)
點評三:
大唐,如一座高峰,屹立在曆史深處,同時也矗立在今天人們的心中。是什麼力量締造了巍巍大唐,創建了一個偉大的文化盛世呢?在本文中,作者從唐代帝王的“種族”演變,發現了一條通向大唐的隱秘小徑。
作者認為,重要的不是漢文化對“胡文化”的濡養,而是“胡文化”對漢文化的輸注。正是“胡文化”中那股蠻力與豪氣的輸入,才讓中華文化煥發出前所未有的生命力,正是這種“雙向同體渦旋互生”的交融模式,才形成了人類學範疇上的宏大和聲。正是這種吞吐萬彙、兼納遠近的宏大,也正因為這種民族的融合,才打通了一條通向大唐的路,讓一支遊牧民族的後裔參與了一個偉大的曆史盛典。(唐軍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