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8章 哪裏來的陌生人(2 / 3)

在人類曆史上,大流士、亞曆山大大帝、愷撒,都遇到過這個戰神。現在輪到成吉思汗了,事情變得更大,超過前麵所說的任何戰爭。

於是,騎在馬背上的耶律楚材不能不皺眉了。

他的詩句中開始出現一些歎息——

寂寞河中府,

聲名昔日聞。

城隍連畎畝,

市井半丘墳。

這裏所說的“河中府”,就是花剌子模國的首都撒馬爾罕,在今天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的東部。這麼一個聲名顯赫的富裕城市,經過這場戰爭,已經“市井半丘墳”了,可見殺戮之重。對此,耶律楚材不能接受,因此深深一歎。他的好些詩都以“寂寞”兩字開頭,既說明戰爭留給一座座城市的景象,也表明了自己的心境。

一個曾經為萬馬奔騰的征戰場麵興奮不已的人,突然在馬蹄間感受到了深深的寂寞,這個轉變意味深長。

西征開始後不久,成吉思汗根據身邊一個叫劉仲祿的漢族製箭官的推薦,下詔邀請遠在山東萊州的道教全真派掌門人丘處機(長春真人)來到軍中,講述養生之道和治國之道。丘處機已經七十多歲,曆盡艱辛來到撒馬爾罕。當時成吉思汗已經繼續向西越過了阿姆河,便命耶律楚材暫且在撒馬爾罕陪丘處機。

這期間,兩人在一起寫了不少詩。耶律楚材在詩中已經明顯地表示出自己想擺脫西征而東歸的心意,以及希望各國息戰得太平的期待。例如:

春雁樓邊三兩聲,

東天回首望歸程。

天兵幾日歸東闕?

萬國歡聲賀太平。

甚至,他對西征的必要性也提出了某種懷疑:

四海從來皆弟兄,

西行誰複歎行程?

西行萬餘裏,

誰謂乃良圖?

後來,丘處機終於在耶律楚材的陪同下到阿姆河西岸的八魯彎行宮見到了成吉思汗。丘處機一共向成吉思汗講了三次道,根據相關資料總結,有三個要點:一、長生之道,節欲清心;二一統天下,不亂殺人;三、為政首要,敬天愛民。

成吉思汗聽進去了,後來多次下令善待丘處機和他的教派。

丘處機的講道,與耶律楚材經常在身邊悄悄吐露的撤兵求太平的理想,一起對成吉思汗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一二二四年夏天,有士兵報告說遊泳時見到一頭會說話的怪獸,要蒙古軍及早撤軍回家。成吉思汗就此事詢問耶律楚材。耶律楚材一聽就明白這是士兵們因厭戰而想出來的花招,他自己也早已厭戰,就告訴成吉思汗說:“這是祥瑞之獸,熱衷保護生命,反對肆意屠殺。希望陛下聽從天命,回去吧。”

成吉思汗終於聽從了這個“天命”。

當然成吉思汗收兵還有其他客觀原因。例如,畢竟大仇已報,花剌子模的國王摩訶末已死,遼闊的土地都被征服,而軍中又發生了癌疫。

於是,正如耶律楚材詩中所寫“野老不知天子力,謳歌鼓腹慶升平”了。在我敘述以上曆史時,許多讀者一定會覺得奇怪:耶律楚材怎麼會寫一手不錯的漢詩呢?

確實不錯。我們不妨再讀他的一首詞:

花界傾頹事已遷,浩歌遙望意茫然。江山王氣空千劫,桃李春風又一年。橫翠嶂,架寒煙。野春平碧怨啼鵑。不知何限人間夢,並觸沉思到酒邊。

這當然算不上第一流的作品,但很難想象竟出於古代少數民族官員之手。我認為,在中國古代,少數民族人士能把漢詩漢詞寫好的,第一是納蘭性德,第二是薩都剌,第三就是這位耶律楚材了。

我更為喜歡的是耶律楚材替成吉思汗起草的邀請丘處機西行的第二封詔書,中間有些句子深得漢文化的精髓。如“雲軒既發於蓬萊,鶴馭可遊於天竺。達摩東邁,元印法以傳心;老氏西行,或化胡而成道。顧川途之雖闊,瞻幾杖似非遙”等句,實在是頗具功力。

我深信,丘處機能下決心衰年遠行,與詔書文句間所散發出來的這種迷人氣息有關。文化的微妙之處,最有驚人的誘惑力。

這就需要談談他的文化背景了。

一個人的文化背景,可以遠遠超越他的民族身份和地域限定。在耶律楚材出生前好幾代,他的先祖契丹皇族雖然經常與漢族作戰,卻一直把漢文化作為提升自己、教育後代的課本。後來到了女真族的金國,也是同樣。耶律楚材從小學習漢文化,從十三歲開始攻讀儒家經典,到十七歲已經博覽群書,成為一位有才華的年輕儒生。後來在中都(北京),他又開始學佛,成了佛學大師萬鬆老人的門生。學佛又未棄儒,他成了儒佛兼修的通達之士。

那位丘處機是道家宗師,耶律楚材與他加在一起,組合成了一個儒、佛、道齊全的中國文化精粹結構,出現在成吉思汗身邊。這個精粹結構對成吉思汗那麼尊敬,但又天天不斷地散發出息戰、戒殺、尊生、節製、敬天、愛民的綿綿信息,終於使成吉思汗發生了重大變化。

據《元史》的《太祖本紀》記載,成吉思汗在臨死前一個月對群臣公開表示:“朕自去冬五星聚時,已嚐許不殺掠,遽忘下詔耶。今可布告中外,令彼行人亦知朕意。”多麼珍貴的“不殺掠”這三個字啊!盡管仍然處於戰爭之中的成吉思汗一時還無法做到,但既然已經作為一個重大的許諾布告中外,已經讓人驚喜不已了。

此外,據《元史》和《新元史》載,成吉思汗還囑咐自己的繼承人窩闊台,耶律楚材這個人是上天送給我們的,必須委以重任。他說:“此人天賜吾家,爾後軍國庶政,當悉委之。”

這兩份遺囑,使曆史的溫度和亮度都大大提高了。

在這裏,我們不能不懷著特別的心情,遠眺七百多年前在中亞戰爭廢墟間徘徊的兩個背影。一個高大的長胡子中年人,攙扶著一個仙風道骨的老年人,他們走得很慢,靜靜地說著話,優雅的風範與身邊的斷垣荒墳很不相稱。他們正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用中國文化中儒、佛、道的基本精神,盯住已經蔓延了小半個世界的戰火,隨時找機會把它控製住。

他們兩人後來因為佛、道之間的一些宗教齟齬產生隔閡,但我們還是要說,再大的齟齬也是小事,因為他們已經做過了一件真正的大事。

成吉思汗幾乎是與丘處機同年同月去世的,成吉思汗享年六十五歲,而丘處機則高壽,享年七十九歲。這一年,耶律楚材才三十七歲,春秋正盛。

耶律楚材妥帖地安排了窩闊台繼位的事務。窩闊台繼位後果真對他委以重任:中書令,行政最高長官,相當於宰相。在這前後,耶律楚材做了一係列大事。例如——

一、耶律楚材選擇並任命了自己的兩個主要助手——右丞相和左丞相。讓人驚異的是,這三個包括耶律楚材在內的最高行政官員,沒有一個是蒙古人,也沒有一個是漢人,卻都熟悉漢族的典章製度。這種安排在蒙古人掌權的朝廷裏,顯得非常開通又非常奇特。

二、蒙古貴族中還有很多保守將領無視成吉思汗“不殺掠”的遺囑,繼續主張大規模殺人。據《元史》載,近侍別迭等人主張:“漢人無補於國,可悉空其人,以為牧地。”這顯然是一個極端恐怖的政策,把漢人殺盡或趕光,使整個中原成為牧地,也就是把農耕文明全部蛻變為遊牧文明。耶律楚材為了阻止這個主張,就給窩闊台算了一筆賬,說我們每年需要的五十萬兩銀子、四十萬石糧食、八萬匹帛匹,全都來自中原的稅收和鹽、酒、冶鐵等百業,怎麼能夠不要漢人?窩闊台要耶律楚材就此提供證明,來說服朝廷中保守的蒙古軍人。第二年耶律楚材確實以稅收的方法為朝廷提供了大量財富,使窩闊台非常高興。這就奠定了蒙古政權從遊牧文明轉向農耕文明,並實行稅收製度的基礎。

三、窩闊台征服金國時,有的將領根據蒙古軍的老規矩,堅持一個城市若有抗拒,破城之後必須屠城。當時,汴梁城抗拒了,那些將領準備照此辦理。耶律楚材立即上奏窩闊台,說如果我們得到的是沒有活人的土地,那又有什麼用!結果,破城後除了處決金國皇室完顏一家外,保全了汴梁城一百四十多萬人的生命。從此,放棄屠城政策成為一個定例,從根本上改變了蒙古軍隊的行為方式。

四、蒙古軍隊占領一地,必定由軍事將領管轄一切,毫無約束,橫行霸道。耶律楚材提出把軍事權力和民政權力分開,並使它們勢均力敵,互相牽製。民政權力由文官執掌,軍事權貴不得侵犯。在文官職位上,耶律楚材大量起用漢族知識分子,讓他們著重負責征收稅賦的事務。甚至,他向窩闊台直接提出了“製器者必用良工,守成者必用儒臣”的政策,大大改良了政權的文化品質。這樣做的結果,也讓他這個行政首長有效地控製了財政權,構成了財政、軍權、法權的三權鼎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