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耶律楚材還采取一係列措施,及時控製了高利貸、通貨膨脹、包攬稅收和種種貴族特權,成功實行了以經濟為主軸的社會管理。
六、蒙古軍隊每占領一地,還會很自然地把當地人民當成自己的變相奴隸。耶律楚材決定“奏括戶口,皆籍為編民”,也就是以戶籍製來使這些變相奴隸重新變成平民。由於戶籍製,一係列稅賦製也有了實行的保證。
七、耶律楚材還以很大的熱情尊孔,正式以儒家經典來辦學招士。……
這一切理性管理措施,使蒙古的曆史發展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並且決定了後來元朝的基本格局。
遺憾的是,窩闊台死後,皇後攝政,反對漢化,與耶律楚材激烈爭吵,結果把這位名相活活氣死了,享年五十五歲。
他死後,政敵對他的家庭財產進行了查抄。結果發現,“惟琴阮十餘,及古今書畫金石、遺文數千卷”,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財產。真是太廉潔了。
所幸,耶律楚材去世十餘年後,忽必烈繼位,耶律楚材所製定的種種方略重新獲得尊重。
五
好,我們現在可以從整體上看看耶律楚材這個人了。
這位契丹皇族後裔,無論對於金國的女真人、成吉思汗的蒙古人,還是對於宋朝的漢人來說,都是陌生人。而且,他好像完全沒有我們曆來重視的所謂“民族氣節”,可以為任何一個民族服務,包括曾經戰勝過自己家族的民族,簡直算得上是“數典忘祖”了。
成吉思汗為他的家族報了仇,但他坦誠地表示,自己的心底從來沒有那種仇恨。他隻在乎今天的服務對象,並且努力把服務做好。隻不過,在今天的服務中,他要固守一些大是大非。他認為,是非高於民族,更高於家族。
因此,曆來被人們反複誇大和表演的“故鄉情結”、“省籍情結”、“祭祖情結”,在他麵前不起任何作用。
他似乎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民族身份。在他追求的“王化歸一統”、“四海皆弟兄”的世界裏,從來沒有複興契丹之夢。盡管他的契丹曾經建立過那麼壯闊和強大的遼國,留下了那麼豐富而動人的故事。
他一點兒也不想做“前朝遺民”、“複仇王子”。他從來沒有秘藏過增添世仇的資料,謀劃過飄零貴族的聚會。他的深棕色的眼瞳沒有發出過任何暗示,“美髯公”的胡子沒有抖動過任何信號。
他知道時勢在劇變,時間在急逝,生命在重組。他知道一切依托於過往曆史的所謂身份,乍一看是真實的,實際上是重建的,而且是一種嶄新的重建,為了今天和明天的具體目的的重建。他不願意參與這種表演式的重建,更願意享受逝者如斯、人去樓空的放鬆。
是的,他不要那種身份。為了擺脫那種身份,他甚至四處逃奔,改換門庭,直到進入“赤條條一身來去無牽掛”的境界。
但是,我們看到了,他有明確的文化身份。那就是,一生秉承儒家文化和漢傳佛教。
這讓我想起我的詩人朋友餘光中先生。他因寫過《鄉愁》一詩,很多與他稍稍有點關係的地方都希望他宣布故鄉在斯、所愁在斯。但他說:我的故鄉不是一個具體的地方,而是中華文化。思亦在斯,愁亦在斯。
餘光中先生是漢人,這樣說很自然;耶律楚材不是漢人,這樣做很奇特。
其實,這是他作出的鄭重選擇。
越是動蕩的年代越有選擇的自由,他運用了這種自由。
有不少人說,文化是一種地域性的命定,是一種在你出生前就已經布置好了的包圍,無法選擇。我認為,無法選擇的是血統,必須選擇的是文化。正因為血統無法選擇,也就加重了文化選擇的責任。正因為文化是自己選擇的,當然也就比先天給予的血統更關及生命本質。
反之,如果文化成了一種固定人群的被動承擔,那麼,這種文化和這種人群,都會失去生命的創造,因僵化而走向枯萎。
我們為什麼要接受這種必然導致枯萎的事先布置?
即使這種布置中有豪華金飾,也決不接受。
於是,耶律楚材,這個高大的契丹族男子,背負著自己選擇的中華文化,出現在自己選擇的君主成吉思汗之前。
然後,他又與成吉思汗在一起,召來了他在中華文化上缺漏的那部分——丘處機的道家。
這一來,成吉思汗本人也開始進行文化選擇了。對於位及至尊、叱吒風雲的成吉思汗來說,這種文化選擇已經變得非常艱難。但是,如細雨潤物,如微風輕拂,成吉思汗一次次抬起頭來,對這兩位博學的智者露出笑顏。
這一係列在西域大草原和大沙漠裏出現的文化選擇,今天想來還覺得氣壯山河。
耶律楚材在表達自己文化身份時重點選擇了兩個方麵,那就是:在成吉思汗時代呼籲護生愛民,在窩闊台時代實施理性管理。
這兩個方麵,使蒙古民族為後來入主中華大地、建立統一的元朝作了文化準備。
這兩個方麵,是耶律楚材的文化身份所派生出來的行為身份。
相比之下,很多中國文人雖有文化身份卻沒有行為身份,使文化變成了貼在額頭上的標簽,誰也不指望這種標簽和這種額頭與蒼生大地產生關聯。
經過以上整理,我們可以概括出兩個相反的人格結構——
第一個人格結構:背後的民族身份是飄忽模糊的,中間的文化身份是堅定明朗的,眼前的行為身份是響亮清晰的。
第二個人格結構:誇張的是背景,模糊的是文化,迷失的是行為。
也許,在我們中國,最普及的是第二個人格結構,因此耶律楚材顯得那麼陌生。
什麼時候,能有更多的中國人,千裏跋涉來到人世災禍的第一線,展示的是文化良知而不是背景身份,切切實實地以終極人性扭轉曆史的進程,那麼,耶律楚材對我們就不陌生了。
最後提一句,這位縱橫大漠的遊子畢竟有一個很好的歸宿。他的墓和祠還在北京頤和園東門裏邊。我每次都是在夕陽燦爛時到達的,總是寂寥無人。偶爾有人停步,幾乎都不知道他是誰。
在頤和園留下他的遺跡,這件事乾隆皇帝有功。我還曾因此猜測過這位晚於耶律楚材五百年的少數民族皇帝的人格結構,並增添了幾分對他的敬意。
點評一:
選擇耶律楚材這個少數民族人物,作者是想更有力地指正傳統中國曆史觀的偏頗與闕失。中華民族長期固執於褊狹的族類意識,慣於非此即彼的一元思維,往往以是否為我族類作為價值判斷的出發點。過於強烈的血族家國意識,阻撓著心靈的開放。我們缺少的就是拋棄生存背景、展現文化身份的文化人。(老愚)
點評二:
金滅遼,蒙古人又滅金。在這走馬燈似的北方王朝兼並中,通漢文的遼國皇族耶律楚材先是歸順金國,後歸順蒙古軍,參與成吉思汗西征,橫掃歐亞大陸;東歸後,又替成吉思汗的繼任者窩闊台以漢族典章製度治理朝政;在南征宋朝時“不殺掠”,戰勝但尊重中原農耕文明和儒家文化,從而奠定元朝政治治理格局——這是少數民族漢化的過程,也是由民族認同國家走向國家認同文化的恢弘過程。
本文評述這段複雜的曆史變遷,突出了“陌生的闖入者”耶律楚材的身份認同歧變。這一個案的確堪為中國作為文化共同體的明晰注腳。而文化影響力遠比國家或民族影響力為甚。(馬策)
點評三:
中華文明在宋代以後的闡揚,乃至蒙元的基本格局的建立,離不開耶律楚材這位深諳中華文明的“陌生人”的貢獻。作者用細膩的筆觸、睿智的哲辯再現了耶律楚材的才情,敘史充滿情趣,言理入木三分。
本文層層演繹推論,寫出了深受儒、佛文明影響的耶律楚材對開疆拓土戰爭的前後不同的態度,及其對蒙元統治者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變化主要是對中華文明的一種尊重。從文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儒者通過自己的行為忠誠地實踐著中華文明,更讓我們對他抱以敬意的是,“他放棄自己的民族身份”,不以狹隘的民族情結做著“複興契丹之夢”,而是“固守一些大是大非”——在他眼中“是非高於民族,更高於家族”。作者明確指出這主要緣於耶律楚材“一生秉承儒家文化和漢傳佛教”,“他有明確的文化身份”。原來,中華文明的傳承不在於背景而在於一種文化良知。(胡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