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按說子俊足跡遍及大江南北,攀岩潛水都來得,連熱氣球漂流都玩過,應當見多識廣才對,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就好像守在一個密閉的屋子裏一夢睡到老一樣,完全不懂得思考。

他一生中做過的最大決定,就是在我已經決定與他分手、所有親友也都勸我無效轉而勸他放棄的時候,有一天他忽然福至心靈,辭去工作背著旅遊包跑來了上海,而且一言不發地,直到找到工作和住處後才突然出現在我麵前。

那時我已經在上海獨自打拚了半年,錢已經用完了,朋友卻還沒交到,正是最孤獨彷徨的時候。這個排外的城市裏,我和子俊不僅同是天涯淪落人,而且是他鄉遇故知,於是重歸於好。一轉眼已經五年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明年春節我們會一起回家去稟報二老,把手續辦了。

可是,真的要嫁給他嗎?就像一滴墨落到宣紙上,從此決定了紙的命運?

如果是山水畫,是青山秀水還是烏雲壓城城欲摧?如果是花鳥畫,是百鳥朝鳳還是日之西矣雞棲於塒?如果是人物畫,是工筆仕女還是潑墨李逵?

——怕隻怕,連李逵也做不好,直弄個李鬼出來,到那時,才叫日之西矣悔之晚矣!

“出門的東西收拾好了嗎?”我歎息,盡自己為人女友的本份,“要不要我去你處幫你整理箱子?”

“不用。你去了,我還要送你回來,來來去去地多麻煩。”子俊說,“除非你答應晚上呆在我那裏不回來。”

我睃他一眼,不說話。

子俊有些訕訕地,自動轉移話題:“你隻要做到一點就行了……”他望著我,很認真地又是很孩子氣地許願,“你要每天在睡前說三遍:我想念裴子俊,我想立刻看到他。那樣我就會很快回來。”

我“哧”地一笑:“我想見張愛玲。說了千百遍不止,也沒見她來過。”

然後我們還是一起出門去為子俊挑選隨行用品。

其實子俊出門是家常便飯,一概折疊旅行包迷你牙具包應有盡有,但是他每次遠行,我還是忍不住要陪他添置點什麼小物件,仿佛不如此便不能心安理得似。

走在超市裏,子俊感慨地說:“你知道我最羨慕什麼?看那些新婚夫妻一人一手推著車子在貨架中間走來走去,挑一包方便麵也要研究半天哪個牌子最可口,買瓶醬油也比來比去哪種價格最便宜。真是人生最大樂事。哪像我們,每次來市場都像打仗似的,想好了買什麼才進來,進來了就直奔目的地,拿了便走。一點過日子的情味都沒有。”

“你這是變相罵我沒人味兒?”我斜睨他,“難道現在不是在過日子?”

“各過各的日子。”子俊抱怨,“錦盒,與其交兩份房租置兩份家當,每天跑來跑去的,為什麼不幹脆……”

“也不過是省點走來走去的的士費罷了。”我打斷他,“趁還付得起,及時付出,將來你想找個走來走去的理由還嫌矯情呢。”

子俊歎息,一聲接一聲,但是畢竟不再堅持。

其實類似的對話,這十年裏,每隔一段日子就會重複一兩次。

選擇太過離奇叛俗

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自己的選擇太過離奇叛俗,算不算不正常?但是要我接受曖昧的同居,我寧可結婚。

我始終認為,能夠同居,就能夠結婚。然則,又何必背上個不名譽的未婚先嫁呢?

難得子俊等我十年,一直縱容我,忍讓我。

其實私下裏不是沒有想過,不如就這樣結婚了也罷,十年都這樣子遷延過去,人生也不過是數個十年而已,一段婚姻裏有兩個人,至少一個人是心滿意足的已經成功了一半,至於那不大情願的另一半,天長日久,總也會習慣成自然,終於接受下來的吧?

路過讀書區,看到最新包裝的《華麗緣》,雖然所有的故事都已耳熟能詳,還是忍不住要取在手中翻了又翻。在一場偶然相逢的戲台下,張愛玲苦笑著感慨這一段人生的華麗緣:

“每人都是幾何學上的一個‘點’——隻有地位,沒有長度,寬度和厚度。整個的集會全是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圖畫;而我,雖然也和別人一樣地在厚棉袍外麵罩著藍長衫,卻是沒有地位,隻有長度,闊度與厚度的一大塊,所以我非常窘,一路跌跌衝衝,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

這便是她對於那個時代的最真切的感受了吧?文章寫於1947年4月,曆史的動蕩之期,在隻有地位沒有實質的人群中間,在一點一點虛線構成的畫麵裏,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卻因為沒有地位,而越發顯得突兀,於是惟有逃離,“跌跌撞撞踉踉蹌蹌地走了出去”——當年她與胡蘭成步行去美麗園,走在風聲鶴唳的延安西路上,她說:“現代的東西縱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們的,與我們親。”她對上海的愛,是真摯的,發自肺腑的。她曾寫過《到底是上海人》那樣家常清新的文字,說過對於上海,她是不等離開就要想家的,然而最終,她卻絕決地離去,走了那麼遠那麼遠,直至無聲地消逝在異鄉。這樣孤絕的遠行之後,她還會肯再回來嗎?

子俊說:“喜歡,就買好了。十幾塊錢,至於站這半天嗎?”

輪到我歎息,愛不釋手並不等於渴望擁有。就算買了,下次我在書店看到這本書還是會停下腳步的。讓我留連的不是一本書,而是一種情結。然而這裏麵的區別,子俊是不會懂得的。

我再歎一聲,將書插回書架去,轉身間,碰落一本厚殼攝影集,落在地上,翻開的書頁是一幅跨頁風景照,橙黃的天空,綠色的海,海上有點點紅帆——這是一幅關於色彩的展覽,然而轉瞬即逝的瑰麗夕照改變了所有約定俗成的尋常印象,於是天是黃的,海是綠的,帆是紅的,世界,是神奇的。

畫的右端是落日渾圓,而左端已經有月初掛,淡得像一點影子,一聲歎息。而攝影的標題,就叫作《歎息》。

我翻過畫冊看了一眼作者署名:沈曹。這應該是一位有絕高智慧的攝影天才,他的天份,不僅表現在攝影的角度,技巧,色彩和構圖的掌握,更在於他通過變幻莫測的海景和日月星辰的對照所表現出來的一種對時間與空間的獨特感受。他的攝影,充滿了靈魂和思考。

售貨員走過來,近乎粗魯地從我手中奪過那本攝影集,檢查著:“看,這個角都摔皺了,再怎麼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