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我簡單地說。
“那好,我給你開票。”售貨員立刻和顏悅色起來。
子俊有些不服氣:“碰掉了,就得買?這本書幾十塊呢。”
“幾十塊罷了,至於和她吵半天嗎?”我學著他剛才的口氣說,但是立刻又解釋,“不過我倒也不是怕吵架,這本書的確值得買。”
“他拍得好嗎?”子俊翻一翻,“街上風景畫,那麼大張,也不過賣三塊錢一張,還是塑料的呢。”
我失笑。怎樣向子俊解釋攝影作品與風景畫的不同呢?
和子俊在一起,需要解釋的事情也許太多了。而且,永遠不要指望他能聽明白。
就好像我同樣也不明白,我和他,這樣完全不同的兩個人,究竟是怎樣走在一起的。
和子俊相識,遠遠不止十年,而要退回更早,早到小學三年級。
那年,我剛剛轉學,來到新班級,因為個子高,被派到最後一排和男生同桌坐。那個男生,就是裴子俊。
當時班裏都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我們這一對,在班裏十分特殊,於是同學們在我來到當天就給我取了個綽號,叫“裴嫂”。
每天我一走進教室,就有好事的男生高喊:“裴嫂來啦!”於是別的學生便起哄地跟著叫:“裴嫂!裴嫂!裴子俊,你媳婦兒進來了,你還不快去接?”
子俊很惱火,便故意做出一副很凶的樣子命令我:“離我遠點!”好像他所有的委屈都是因為我。可是,難道我的委屈不是因為他?
我堅持了一個星期,到底受不了,周末偷偷跑到外婆家去躲起來,到了星期一,爸媽來接我,我怎麼也不肯走,哭著喊“我不要上學啦”。
媽媽又哄又嚇,逼著我說出理由來,卻毫不體諒:“就為了一個綽號?這算什麼?別人叫是別人的事兒,難道他們叫你兩聲你就真成了人家媳婦兒啦?上學去!”
多搬一套桌椅來
最後,還是外婆心疼我,扭著一雙“解放腳”找到學校裏來,跟老師評理:“人家都是男女分開,幹嘛把我家閨女兒配給臭小子一起坐?”
老師跟外婆講不清道理,隻得讓校工再多搬一套桌椅來,讓我和子俊分開坐。但是“裴嫂”的綽號,卻仍然沿用了下來,一直到我中學畢業,在巷子裏遇到老同學,還偶爾被人提起:咦,這不是裴嫂嗎?
也許綽號這事兒就是這樣,事隔多年,真名大姓未必會被記起,但是綽號,卻是終身的記號,很難忘記。
不過隔了十年八年再提起,心底裏已經沒有那麼恨,反而會激起一絲溫馨,記憶的風瞬間吹動童年的發梢,想起若幹往事。
也許是因為這樣,裴子俊才會在十多年後的某個早晨,忽然想起了我,魯莽地闖到宿舍裏來,直統統告訴我,他一直沒有忘記過我,一直偷偷喜歡著我的吧?
那時我已在杭州讀美院,是出了名的才女,走在柳蔭夾道的校園裏,時時想:這便是林風眠校長當年走過的路吧?摩拳擦掌,一心要等著畢業出來做黃永玉第二,眼界高到天上去,哪裏看得上旅遊專科畢業的裴子俊?
隻不好意思太傷人心,半開玩笑地瞪他一眼:“喜歡?我現在還記著當時你有多凶呢!還說要讓我離你遠點兒,你忘了?”
子俊滿麵通紅,搓著兩手,發誓一樣地說:“以後都不了,再也不凶了,隻要你離我近,讓我怎麼著都行。”
現在想起那副憨態,還讓我忍俊不禁。
那段日子,子俊隔三差五便坐了火車從蘇州奔杭州,幾乎每個周末,我們都會見一麵。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
晴西湖,雨西湖,蘇堤,白堤,二十四橋明月夜,映日荷花別樣紅……這些個良辰美景,是要同心上人一起玩味的。便不是心上人,在身邊如影隨形地呆久了,也就慢慢上了心。
少女情竇初開,往往是因為天氣才戀愛的。柳絮輕沾,隨風依依,無由故地便有幾分離情,每一次落花成陣,弱柳拂風,都仿佛在輕輕說:不舍得,不舍得。
一次遊完了西湖送他去車站,走在柳樹下,站定了,隨手替他拈開粘沾在發角的飛絮,手便被他握住了。
他的眼睛,在迷蒙的季節裏如此多情,看得人心慌。
被他吻的時候,我嚇得哭了,卻不知道閃避。
很多年後都沒有想明白,雖然看上去很純很美,可是,那是愛情嗎?
中間不是沒有試過同他分手。
吵架、冷戰、道歉、和好……這幾乎是所有戀人的必經之路吧?對我們而言,這樣的過招尤其頻繁。
我們兩個,性格差異好比天同地,我喜靜,他喜動,一個要往東的時候,一個偏要去西,幾乎沒有什麼時候是意見完全一致的。幾年的相處,都是在我遷就你,你遷就我,就像兩隻寒風中的刺蝟,若想依偎取暖,非得要先磨禿了自己的棱刺才行。
這個磨的過程,太疼了。
有時靜下心來審視我們的愛情,總覺得血淋淋的,肉刺模糊,不知道折損了多少根刺,又紮穿了多少個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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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得最凶的一次,就是我離開蘇州來上海前夕,整理了幾年來他送我的所有小禮物,一骨腦打個包兒歸還了他,清楚地說:子俊,讓我們分開,永遠做朋友吧。
他茫然後退,受傷的樣子令我心疼。
他說:“能做朋友,又為什麼要分手?”
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也許他說的是金科玉律,最簡單的真理。
我有些不忍心,但還是咬著牙說:“我們兩個,不合適。”
離開蘇州那天,下著雨,我左手拎著一個藤編的箱子,右手擎著竹紙傘,對子俊開玩笑:“看我這樣子,像不像徐誌摩?”
他不以為然:“為什麼是徐誌摩?他是男的你是女的,我看不出來哪點像。”
我歎息,子俊子俊,我們兩個,是真的真的不合適。
奈何子俊始終不肯這樣想,後來到底又追到了上海來……
上班的時候,對著電腦做掃描校色,我又忍不住想:“怎樣才能見到張愛玲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