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覺得這情形似曾相識——豈非有點雷同美國大片《終結者》中的橋段?
我獨自在電梯裏“嘿嘿”冷笑起來。
但是一來到常德公寓,我的眼淚便垂下來。
沈曹另結新歡?難怪辦公室裏每個人見到我都是那麼一副怪怪的表情。開始還以為是我多疑,然而連實習小女生們也滿臉好奇,對著我不住打量並竊竊私語,原來在她們心目中,我已成了沈曹昨日黃花的舊愛。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沈曹,他並沒有在我身邊,反而雪上加霜地使我更立於無援之地。
我撫摸著時間大神的指針,猶豫著要不要再借用一次——不不,當然不是三十年前的醫院嬰兒科,想一想還可以,真要殺人害命我還沒那膽子,況且阿陳那種人,並不能傷我那麼深,也就自然不會讓我恨得那麼切——我想見的,仍然是張愛玲。
張愛玲愛上的胡蘭成,曾是一個聲名狼藉卻偏偏才俊風流的多情種子。他追求她,卻又背叛她,終於使她寫下了那封哀豔淒絕的斷交信: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那封信,寫於一九四七年。
一九四七年,那便是我想去的年份了。
彼時的張愛玲,在明明白白地麵對了胡蘭成的負心之後,卻還是要忍辱負重,“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才終於痛下決心寫了這封絕交信。當時的她,是如何思慮清楚的呢?
信中的“小吉”,指的是時局動蕩,日本戰敗,國民政府全城搜捕漢奸,胡蘭成當時四處逃亡,十分狼狽。那時的張愛玲雖然實際上早已與胡蘭成分開,卻不願意在這種時候絕情分手,故一再延俄,寧可受池魚之災被時人誤會遷責,也要等到胡蘭成安全後才致信正式離異。這樣的一個女子,在政治上也許糊塗,然而在情義上,卻不能不令人讚佩。
後來她去了美國,後來她再婚,後來她孤獨地死在異鄉。其間,一直拒絕再與胡蘭成相見。她說她把他忘記了。
她把他忘記了。就像我多年後也會忘記沈曹一樣。
曾經的傷害,仿佛皮膚被刀子尖銳地劃開,塞進一枚硬幣,然後慢慢地發炎,化膿,經曆種種痛苦折磨,終於結痂,脫痂,愈合,長出新的皮肉,並經過日曬雨淋,使那一寸皮膚完全恢複如初,再不見一絲傷痕。
所有的痕跡都被抹煞了,皮膚假裝忘記了一切,可是rou體記錄了一切,血脈深處,埋藏著那枚硬幣,每一次血液循環,都從它的身側經過,都將它重新複習,然後帶著它的氣味流遍全身,滲透每一寸肌膚每一縷神經末梢。直至呼吸也帶著記憶的味道,帶著難言的痛楚,就好像早晨刷完牙後,會呼出牙膏的味道一樣。
是這樣麼?是這樣麼?
即使他真能做到那樣
我想見張愛玲,我想麵對一九四七年的她,問一聲:你後悔過麼?
再見沈曹時,恍如隔世。
他去南美拍片,剛剛回來,說:“我聽說你辭職,立刻就趕來了。是阿陳那小子得罪你?我把他的頭擰下來做成足球送你可好?”
但是這笑話並不好笑。而且即使他真能做到那樣,我也不會覺得開心,因為那樣的話,阿陳的話就得到了驗證:我是由沈曹罩著的。
我搖搖頭,說:“和他無關,是我自己情緒不好。”
沈曹體諒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我外婆去世了。”我說,聲音忽然哽咽。
“原來是這樣。”他恍然大悟,“上次在常德公寓和你分手,第二天你便告失蹤。接著有天回家,我聽到了你給我的電話留言,可是光叫我的名字,卻不說話。你知道我有多著急!第二天我就去辦了來電顯示。可是你又不再打來了。偏偏我又有新工作,趕著上飛機。在南美,隔著千山萬水,錦盒,我真怕再也見不到你。”
聽到這樣的話,怎能不心動呢?我淚眼朦朧地望著他,淚珠兒還留在腮邊,卻已經微笑了:“沈曹,還記得你跟我說起過的那個白衣女人嗎?”
“他是我生命的天使。”
我笑起來,一提到那位神秘的“白衣女郎”,沈曹就拿出這副唱讚美詩的腔調,卻不知道,他的“天使”,此刻就坐在他對麵。我故意再問:“那個女人,長得漂亮嗎?比我怎麼樣?”
沈曹細細打量我,微笑:“錦盒,你堪稱美女,在我心目中,沒有人可以與你相比。不過那位天使,她清麗端莊,言談中有種高貴的氣度,如悲天憫人的仙子,她是不能與凡人相提並論的。”
我又好氣又好笑,繼續問:“那麼,到底是她比較漂亮還是我稍勝一籌呢?”
沈曹煩惱:“錦盒,你平時不是這麼小氣的。她在我心目中,是無與倫比的,請你不要再問我這樣的問題好嗎?”
哼,他居然以為我是個小氣計較的淺薄女子,是為了吃醋才和他無理取鬧呢。我決定說出真相,讓他大吃一驚:“可是那個人就是我呀。我就是你小時候見過的所謂天使,她怎麼可能比我更漂亮呢?”
沈曹吃驚:“錦盒,你在說什麼呀?你是不是很在意我心中有別的女人?不過,我已經說過了,她不是什麼別的女人,她是一個天使。你根本沒必要和她比的。”
我氣急:“我不是要比。我是跟你說真的,那個人,就是我。”
看到沈曹滿臉的不以為然,我隻好再多一點提示,問他:“她當時是不是穿著一件白襯衫?”
“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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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就和我現在身上穿的這件一樣?”
他打量我,滿麵狐疑:“怎麼可能一樣呢?二十多年前的款樣。”
“那她是不是對你說:你將來會很有成就,有很多人會崇拜你,要你好好的。”
“是呀。”
“你看,我都知道,因為我就是她。”
“可這些都是我對你說過的呀。”
我為之氣結。
沈曹還在設法安慰我:“你放心,錦盒,對她的崇敬和尊重不會影響我們的感情的,這是兩回事。”
我沒轍了,這家夥油鹽不進,早已將記憶中的我神化,抵死不肯承認童年時相遇的顧錦盒就是麵前這個顧錦盒,她在他心目中,早已長了光環與翅膀,成為一個神。他拒絕將她人化,甚至拒絕麵對真實的她。我真是哭笑不得。
“錦盒,你生氣了?”沈曹更加不安。
我苦笑,沒好氣地答:“我在吃醋。”吃我自己的醋。
說到吃醋,我倒又想起另一件事來。“對了,阿陳說你另結新歡,這是什麼意思?”
沈曹的臉一沉:“錦盒,你不相信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