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3)

茶案上紫砂白釉的品茗杯,盛著曾被用作小說題目的茉莉香片;香爐裏嫋嫋燃著的沉香屑,是張愛玲的第幾爐香?胡與張初相愛的時候,每天“男的廢了耕,女的廢了織”,隻是說不完的喁喁情話,道不盡的感激歡喜。他把他的經曆向她坦白,她把她的委屈對他訴說,他形容她的離家出走,比她做哪吒:“哪吒是個小小孩童,翻江攪海闖了大禍,他父親怕連累,挾生身之恩要責罰他,哪吒一怒,刳肉還母,剔骨還父,後來是觀世音菩薩用荷葉與藕做成他的肢體。張愛玲便亦是這樣的蓮花身。”

怎樣的相知?何等的讚歎?難怪她會感慨:“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有些人因愛而強大,有些人因愛而軟弱。張愛玲,是哪一種?

夜已經很深了,我和沈曹卻仍然手挽著手,沿著外灘久久地散著步,也有說不完的話,又覺得其實語言純屬多餘,我們仿佛同時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一個自己在與對方用語言交流著,另一個自己卻隻用靈魂望著對方的靈魂,但是即使把我自己分成千萬個吧,那千萬個我,仍然隻愛著一個他。

我對沈曹說:“即使有一天,我們分開了,但我仍然會記得今天,此刻,我們曾經深深地愛過。”

“但我們是不會分開的。”沈曹對我保證,“雖然說天有不測風雲,不過我有時間大神,如果我在某個人生的路口錯過了你,我一定會不惜代價,回到同一個路口,重新把你尋回。哪怕千百次重複自己的人生,我都不會厭倦,直到完整地和你同行一路,直到終點。”

沒有一種諾言比此更加珍貴,沒有一個人的保證可以比他更有份量。因為,他是神。

一個連時間都可以支配的人早已不再是個平凡的人,他是神!

“但你喜歡我什麼呢?連我自己都覺不出自己的優點,我不是特別漂亮,也不是特別聰明,甚至不是特別溫柔或者活潑,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地方可以被你看上。”

“就是這一點,你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好,這才是中國女性最可貴的謙虛美德呀。”沈曹笑,接著動情地說,“在你的身上,有一種很特別的古典風情,是語言難言形容的。這是真正的與眾不同,獨一無二。我怎麼舍得放過?”

但是為什麼感動之餘,我仍然覺得深深的憂慮?

“情不用極,剛強易折。沈曹,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愛你愛到讓自己害怕的地步。”我看著月光起誓,“沈曹,我沒有你那麼大的能量,沒有你那麼強的自信,我隻敢對你承諾這一時這一刻,我深深愛你,心無雜念!”

一片雲遊過來遮住了月光,但是東方之珠的璀燦光芒仍然將夜幕照得雪亮。上海是個不夜城,既然人們可以用燈光挽住白晝的腳步,那麼時間大神隨心所欲地譜寫曆史也是有可能的吧?

“沈曹,陪我回一次蘇州好嗎?”我下定決心地說,“我想回家看看媽媽。”

“好,看看我能不能過關。”沈曹笑了,立刻明白了我的真正用意,“可惜不在吃蟹的季節。”

我們同時想起初次見麵時那場關於蟹八件的談話,不禁相視而笑。

他說:“明天上午九點鍾,你準時到常德公寓來,見完張愛玲就走。我買好車票等你。”

一夜無夢。第二天我準時敲響了常德公寓的門。

門推開來,雖然是白天,然而室內的光線暗得有些離譜。一個穿旗袍的女子背對著我站在窗口,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身周鍍了一道依稀仿佛的光環。氣氛裏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憂傷。

“沈曹?”我呼喚,有些不安。這女子是誰?為什麼會在這裏?沈曹呢?他約了我來,為什麼他卻不在?他說過要買好車票等我的,難道忘了我們的蘇州之約?

那女子聽到聲音,緩緩回過身來,看著我:“你來了?”

我呆住,是張愛玲!

引起的身體不適感

1947年,上海,常德公寓。我竟然直接推開門就走進了一九四七年。顯然,沈曹已經對時間大神又做了些調整,用空間上身臨其境的方法避開了穿越時間所引起的身體不適感。

“是,是我。”我有些失措。每次都是這樣,盼望得越強烈,見麵反而越沒有準備好似的張口結舌。

但是張愛玲顯然知道我為何而來,不等我問已經淡然地說:“我們分開了。”

我們分開了。她說的當然是胡蘭成,愛侶分手原是人間至痛,然而她的口吻宛如說昨天下雨了。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誰,又是用什麼方法一而再再而三地來到這裏的。不過,我想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仍是這間屋子,仍是那個人,但是臉上的神采已經全然不見,她立在窗前,身形蕭索,臉容落寞。

“你不願意再見到我?”我尷尬地問,“我知道一個人不可以介入另一個人的生活太深,那樣的交往隻會使朋友隔閡。可是我總是不能夠讓自己袖手旁觀,明知你前麵有難卻不出言提醒。”

“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她說,“你曾經警告過我不要見他,我沒有聽你的話。現在,我們到底還是分開了。你看,提前知道自己的命運並不是什麼有益的事,該發生的一切還是會發生。這根本是命運,是天意,是劫數。我們沒有辦法逆天行事,反而不如無知無覺的好。”

我問她:“你會後悔麼?”

“對已經發生的事說後悔?”她反問我。接著自問自答:“我沒有那麼愚蠢。”

我震動,莫名地有一絲驚悚。

她的堅持裏,有種一意孤行的決絕,有死亡的意味,是一個極度孤傲的人不肯對現實低頭的執著,是宿命的悲哀,是壯烈,也是叛逆。

這樣的女子,注定是悲劇。

對於注定要發生的悲劇,先知先覺,是雙重的慘事。

所以她說:“我們不要再見麵了。”

她拒絕了我。八歲時曾充滿信賴地對我說“姐姐我崇拜你”的小愛玲長大了,今天,她拒絕了我。

她的眼光遠遠地越過我投向不可見的時空裏,除了先知,我已經無以教她。

正如她所說:“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裏,誰知道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什麼是因?什麼是果?

“如果你可以重新來過,你會不會改寫自己的曆史?”我不甘心地追問,宛如一個問題多多的小學生。

“不會。”她斷然地說,“事實是惟一的真理,事實就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即使是錯吧,也不是每個人都會經曆同樣的錯誤。錯過了,以後便不再錯。修改曆史,等於是重新麵對自己曾經的錯誤,也就等於是重複錯誤。如果那樣,為什麼不幹脆忘記,選擇往前走呢?”

與其重新開始,不如從此開始。我愧然,這才是立地成佛的大智慧,大感悟。

然而這樣的智慧通明,也並不能幫助她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我本來還想告訴她將來數十年間的命運,讓她知道將要經曆的溝溝坎坎,好預先躲過。但是現在這些話都不必說了。

隻為,我所以會知道,是因為那些已經發生。而發生了的便是事實,無可改變。這是命運,是劫數。

“不要再來看我。”她再次說,“不要希望改變曆史,一切違背常理破壞宇宙秩序的做法都是有害的,會受天譴。”

“天譴?”

“你們中會有人受傷害。”

此刻的張愛玲對於我,倒更像一個先知。沒有任何好奇心,沒有恐懼和僥幸心理,有的,隻是從容,淡泊,安之若素。她甚至不想知道我到底是什麼人,通過什麼方式來見她。也絲毫不關心她將來還會經曆些什麼。她隻是平靜地告誡我:“盡力而為,聽天由命。”

盡力而為,聽天由命。我深深震撼,這究竟是一份消極的爭取還是一種積極的承擔?

她的話裏有大智慧,卻不是我這個枉比她多出五十年曆史知識的人所可以輕易領略的。

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可是以後,我們真的就不再見麵了麼?”我低下頭,深深不舍:“或者,你可以入我的夢?”說出口,忽然覺得無稽。麵前的張愛玲,是一個與我同齡的活生生的人,可是我說話的口吻,卻分明把她當成了一個靈魂。

靈魂。對於張愛玲而言,此刻的我,才真正是一具飄遊的靈魂吧?

塵歸塵,土歸土,靈魂,歸於何處?

我回到沈曹身邊,抑鬱不樂。同一間屋子,極其相似的擺設,然而光線亮了許多,我站在張愛玲“方才”站過的地方,承受著同一個太陽給予的不同光環,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