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見到她了嗎?”沈曹問,“莫非她不見你?”

我歎息,他真是聰明,聰明太過,至於窺破天機。世人管這樣的人叫作天才,然而又有個詞叫作“天妒多才”。

所以張愛玲告誡我適可而止。

“我見到她了,但是她同我說,天機不可泄露,讓我停止尋找她。”

“她這樣說?”沈曹一呆,“記得那次你夢到她時,也說過這樣的話。”

“是的。”我猶豫一下,還是實話實說,“沈曹,時間大神似乎不祥。”

“什麼?”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我於是將自己曾經私往常德公寓求助時間大神未遂,卻在夢中相遇賀乘龍的事說給他。

沈曹的神情越來越嚴肅,他站起來,背剪雙手,沿著方寸之地打起磨來。“你動過時間大神,卻在夢裏抵達了要去的時間,而夢見的卻是事情的真相。這怎麼可能?難道時間大神可以脫離儀器自行發揮作用,左右你的思想?那豈不是太可怕了?又或者他可以控製你的思維,激發你的意識潛能,使你可以自行穿越時光?”

不愧是時間大神的創造者,他立刻想到了事情的關鍵。

足足轉了三五十圈,他驀地停住:“你幾次拜訪張愛玲,有沒有對她說過時間大神的事?”

“沒有。”我答,“過去是我不知該怎麼解釋,怕嚇壞了她。但是今天,是她自己根本不想知道。她已經猜到了。”

“她猜到了,於是借你來警告我。”他又重新踱起步來,沉思地說,“一項試驗的具體效果,至少要有參加試驗的雙方麵都做出結論。現在她的結論出來了,你怎麼說呢?”

“逆天行事的人會遇到不幸。沈曹,不如我們停止這項研究,放棄時間大神吧。”

“你要我終止自己的研究?”沈曹幾乎跳起來,“可是你自己說過,時間大神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的發明之一。”

“我現在也會這麼說。可是,偉大不代表安全,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將來,沈曹……”

“不要勸我!”沈曹仿佛在片刻間變成另外一個人,冷漠地拒絕,“我從來都不指望平靜安全的生活。寧可轟轟烈烈地活著,燃燒一次又一次,我都不會選擇平平安安地老去,一生沒有故事。”

我說過:這世界上有兩種人,有故事的和看故事的。而沈曹,是前者。

“我和你媽,決定離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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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想到老爸會用這句話歡迎我的回家。

我看著他,仿佛不認識,眼淚滔滔地流下來,卻沒有一句話。

沈曹緊緊地握著我的手,也是一句話不說。

媽媽從我進門起就一直在張羅茶水,用一份近乎誇張的熱情對沈曹說些歡迎的話,但是一旦寒暄完了就立刻藉口開飯回避開來,以方便爸爸同我攤牌。

於是,爸爸就這樣老著臉皮說出那殘忍的兩個字:離婚。

真沒有想到,我會在向他們宣布同子俊分手而選擇沈曹做男朋友的消息前,先聽到他們向我宣告離婚。

我和父親,竟然同時移情別戀。

自從接到媽媽告訴我賀乘龍重新出現的電話後,不是沒想過可能發生的各種後果,但是總以為經曆了那麼多風雨的我的父母不會輕言放棄。同甘共苦,同舟共濟,同床共枕,並且一同孕育了他們的女兒,我。總覺得這樣的關係該是人世間最穩定的人際關係,最經得起世事考驗的。

然而,他們到底還是要分開。

估計你反正吃不下

沈曹在路上買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處:“本來想請你好好吃一頓的,但是估計你反正吃不下。不過,好歹隨便吃幾口吧,傷心填不飽肚子。”

我點點頭,拿起一隻漢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勸:“上一代的事,讓他們自己去做決定吧,做兒女的,原本不該太幹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離婚呀。”我有些不耐煩,“你沒聽到嗎?我爸爸說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怎麼能置之不理呢?”

“為什麼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反對你父親同賀乘龍在一起?即使是父親,他也沒有責任要為你負責一輩子。也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愛情和生活。你沒有理由要求他終生隻愛你們一家人。”

我看著他。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其實是一個外國人,不錯他是生著黑頭發黃皮膚,並且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他仍然是一個外國人,不僅是國籍,還有意識。

也許這不是他的錯,或者說這並不是錯,但是無奈我不能認同他的意見,我是一個中國的女兒,是我媽媽的女兒,我不能冷靜地看著媽媽的眼淚說爸爸有權追求他自己的愛情。

我沉下臉,反感地說:“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

沈曹也不高興起來:“錦盒,理智點,不要為了你父母的事影響我們的感情。”

“但是我身體裏流著他們的血,這是無法改變的。你根本不會明白這種血緣至親的感情!”

“我當然不明白!我是個棄兒!”沈曹怒起來,“你不必提醒我這一點,我是沒人要也沒人味的孤兒,沒有親生父母,不懂血緣感情,你不必諷刺我!”

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觸到了他最不可碰觸的隱痛,激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感了。

但是這種時候,我自己已經傷痕累累,難道還有餘力幫他舔傷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愛著他的,也知道他愛我至真,可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要在對方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傷口上撒鹽?

我煩惱地說:“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對不起,是我打擾了你。”沈曹站起來便走,沒忘了輕輕關門。

他是一個紳士。一個孤兒出身的外國紳士。我們的背景與教育相差十萬八千裏。雖然在藝術領域和精神交流上我們可以達到驚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點滴感受,柴米油鹽的人間煩惱上來,我們就完全成了兩種人。

現在我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長久地徘徊於他和子俊之間了,他們兩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間,是個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來電話說已經到了崗仁波齊,就要翻越神山了,並說下了神山會給我打電話,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跟我聯絡。他到底翻過神山了沒有呢?

這十年來,他和我的家人廝混熟慣,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對於家庭破裂所帶給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會感同身受。在這種時候,我多想和他商討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幫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慰哦。

可是為什麼,就連他也沒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著,於是翻出《太太萬歲》來,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開著,懷舊的氣息隨著夜風清涼無休止地湧進來,漸漸充滿了屋子,是一種介於木樨和皂角之間的味道。

這是張愛玲編劇的第一部片子,當時的反響相當大。片中的太太機智活潑,任勞任怨,既有中國勞動婦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精明世故,她幫助丈夫騙父親的錢,又幫他躲過情婦的勒索,為他做盡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終選擇離開他。

我覺得傷心,我媽媽也為父親付出了一輩子,如今也終於決定同他分開。為什麼?

既然決定離開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這樣的瀟灑,究竟是因為不愛還是太愛?

有人說過,世上無故事,所有的傳奇都不過是略微變化的重複。

我母親重複了張愛玲筆下的太太。我在重複誰?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有了睡意。

朦朧中,我看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八九歲的小小女孩,蜷縮身子,雙手抱著自己的肩,因為擔心失去完整家庭而嚶嚶哭泣。

自己也知道是在做夢,並且覺得唏噓,唉,連夢裏也不能停止傷心。

門推開來,一個年紀相仿的小女孩走進來,拉住我的手:“錦盒,錦盒。”

那女孩子喚我,仿佛是一位極熟稔的小夥伴。“顧錦盒,你為什麼哭?”

“我爸爸媽媽要離婚了,爸爸將離開我。”

“哦那沒有什麼。”那女孩也不過八九歲樣子,可是言談神情成熟得多,“我父母也離婚了。媽媽離開我。”

“那更加不幸。”我同情地說,“那你怎麼辦?”

“我決定離家出走,投奔姑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