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鬆子君(2 / 3)

我知道朋友是不願意人瘦人黑的,故意說:“瘦一點也好!”

“瘦一點也好!人家是瘦一點也好,你則養得那麼白白的胖胖的——”朋友像是認真要發氣了,然而是不妨事的,我知道。

“你要知道別人是苦惱的回到這來的呀!”朋友又立時和氣下來,把我的衝撞全饒恕了。“一個婦人,苦惱得他成了瘋子。雖不打人罵人,執刀放火,但當真是快要瘋了,他同我說。近來是心已和平下來了,才忙到遷回校來。我問他,人是瘦,自己難道都不覺到麼?他說快會又要胖成以前那樣了,隻要在校中住個把月。”

他不問我是願意聽不願意聽,就一直說下去。

“回到北京伯媽家,就遇到冤枉事。他說這是冤枉,我則說這是幸福。難道你以為這不是幸福麼?雖然是痛苦,能這樣,我們也來受受,不願意麼?”

我究竟還聽不出他是說什麼事不是冤枉是幸福,且自己也頗願將痛苦受受的意思所在。“你是說什麼?”

“一個年青孩子,還有別的委曲麼?說是聰明,這一點也要我來點題,我就不解!”

“那末,是女人了——?”

“還要用一個疑問在後麵,真是一個懷疑派的哲學家!”他接到就說,“可憐我們的小友,為一件事憔悴得看不完了。他說一到北京,冤枉事還未攏身時,快快活活,每天到公園去吃冰檸檬水,荷花池邊去嗅香氣,同的是伯媽,堂弟弟,妹子,堂弟的舅子,大家隨意談話,隨意要東西吃,十點多鍾再出門。北海哩,自己有船,劃到通南海那橋下去,劃到有荷花處去折荷花,碼頭上照例有一張告示是折花一朵罰大洋一毛,他們卻先將罰款繳到管事人手上再去折花,你說有趣不有趣?

“但是,隊伍中,不久就攙入一個人,那是因為伯媽去天津,妹子要人陪,向二舅家邀來的。他家舅舅家中,不正是關了一群好看的足以使年青人來愛的表姊妹麼?但來的並不是表姊妹任一個。表姊妹也正有她自己的樂,縱是要,也不會來陪妹子的。來的是冤家。真是冤家!三表哥的一個姨奶奶,二十歲,旗人,美極了。三表哥到了廣東,人家是空著,不當差,又不能同到表姊妹們一塊出去跳舞,所以說到過來陪四小姐,——這是他妹子在家中的尊稱。你應知道。——就高高興興的過來了。他們也常見到,不過總像隔得很遠,這也是朋友的過錯,在人家,是願意同小夥子更接近一點的。不過這在第三天以後,朋友也就知道了。不消說是親密起來。隱隱約約中,朋友竟覺得這年青小奶奶是對自己有一種固執的友情了。真不是事呀,他且明明白白看出別人是在誘他。用一些官能上的東西,加以溫柔的精神,在故意使他沉醉,使他生出平時不曾有過的野心。你知道,像朋友那樣怯漢子,果真不是那位好人,處處在裸露感情來逗他,我是相信他膽子無論如何是不會那麼大的。他發見這事以後,他不能不作一個英雄了。我就問他,英雄又怎麼樣呢?他說就愛下去。

“這奶奶,一個二十歲的,有了性欲上的口味,人是聰明極了,眼見到自己所放出的笑容別人於惶恐中畏縮中都領會了,站在對麵的又是那麼年青,美貌溫和,簡直一個‘寶玉’,再不前進,不是特意留給自己在他日一個不可追悔的損失麼?於是,……一個禮拜,整一個禮拜,兩人實互相把身體欣賞過了。……到後我們的朋友,用眼淚償還了那一次的歡娛。”

鬆子君像做文章似的,走馬觀花把周君的事說到此後,像是報告的義務已盡了,一枝煙,又重燃吸起來。

“是家中知道了麼?”

“不是!”

“是吵翻了麼?”

“不是!”

“是伯媽回了京那人兒也返了家麼?”

“不是!”

“是……?”

“都不是的,”鬆子君說,“還是好好的,縱或是伯媽返了京。這近於他的自苦,我所得結論是這樣。他不知道享樂,卻還想去這樣一個人身上掘發那女子們沒有的東西。他想這奶奶有許多太太們都不必有的尼姑樣操行。這傻子,還在這上麵去追求!不知道如果別人是隻愛一個人的話,那你怎麼能占有她?他不甘心在自己擁抱的休息中,讓另一個也是年青的男子去欣賞她。他不久就發現自己理想的破滅,便沉陷到這失望的懊惱中了。事情也真糟!這小奶奶,對於世間的愛,總毫不放鬆,比朋友小了許多的堂弟,不久也在自己臂腕中了,而目光所及的,又還有堂弟那個十六歲的舅子。

“那就放手吧,我是那麼同他說了。朋友卻說因了雖然發現這類足使熱著的心忽然冷凝下來的事,但在行為中,她的靜好,全然異乎浪冶的女人,又是很確實的一件事,因此,要放,也竟不能。貪著彌縫這漏罅,而又無從把這人握得更緊,正如斷了一股絲的繩子,把這愛戀的心懸著,待察見了此繩斷處後,又不能即斷,又不能使它在略無恐懼中安穩的讓它搖擺,因此就粘上深的痛苦。

“他先還想故意把事鬧翻,好讓那人兒從三表哥處脫離,同自己來正式組一個小政府!年青人呀,處處是要鬧笑話的。……”

院牆的缺口上,露出一個頭來,聽差把鬆子君喊去了。

“回頭再來談吧,文章多咧。”一邊走一邊回過頭來說,從牆缺爬過去。鬆子君就消失到那一叢小小槭樹林子後麵了。一枝白色藤手杖,卻留下停到胡桃樹旁邊。

把晚飯吃過後,日頭已落到後山去了,天上飛了一片緋紅的霞,山腳下,還可見到些紫色薄霧。院中樹上的蟬,在溫夜書的當兒。將放學了。山的四圍,蟈蟈兒的聲音漸漸熱鬧了起來,金鈴子也頗多,盼望中的鬆子君,終於沒有再來。

“他希望我寫一點什麼咧。”鬆子君把臉故意懶起,表示為難的樣子。是我們把昨天的談話重提而起的。

“那麼就寫呀!”

“說是寫,就提了筆,但是,”——鬆子君從衣袋裏取出來一束白原稿紙,“這裏,卻是寫成了,笑話之至,見笑大方!改改吧,可以那就幸福了。題目我擬得是……”

“把來給我瞧瞧吧。”伸了手去,鬆子君卻並沒有將那紙送過來。

“我念,這字誰能認識?自己還將賴上下句的意思去猜啦。念著你聽吧。不準笑,笑了我就不念了。我的題目是一位奶奶……”

“嗤……”沒有記到我們的約,聽到題目,就不由得笑出聲來了。

“那我就不念了!可笑的多著咧,慢慢的吧。”其實,他自家,也就正是在笑著。

“聽我念完了再下批評呀!”

“就是那麼辦吧。”我是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聽他的。

於是,他一直說下去。

“因為我要俏皮一點,題目取做一位奶奶,不算滑稽麼?下麵是正文,莫打岔聽我念完,再來批評吧。……關於這位年青小奶奶,一切脾味兒,性格兒,臉子,身材,我們可以摘錄T君日記中的幾段,供大家參考——參考什麼咧?難道是這個那個,都有著那種福分去欣賞一下麼?哈哈,我不念了。”

“那你就送把我來!”

求他,也是不行的。鬆子君卻把那一束稿子塞到荷包裏去了。他的脾味我是知道的,凡是什麼,他不大願意告給人的事情,問他也是枉然的,關於使他心癢的新聞呢,不去理他,他也仍然不能堅執到底始終不說的。我從許多事上就看出他的這類小小脾氣了。有些事待你問他他故意不說,待一回,卻忍不住琅琅的在你耳朵邊來背了。因此這時我也就滿不理會的樣子,獨自在燈盞下修理我的一個小鋼表。

鬆子君,見我不理那稿子了,也像樂於如此的模樣,把煙燃吸起來。

“這裏不是昨天還似乎貼了一張禁止吸煙的條子麼?”

讓他故意扯談,卻以不做聲為後盾,堅執的待他心癢難受。

“怎麼,不理我了麼?”

我仍然不做聲。在斜睇下,我見到他那臉還是很圓,知道是決不會在心中對我生了氣,故依然大大方方去撥那小鋼表上的時針。

“你要說話呀!”

“我是莫有說的。”

“那你有耳朵!”

“有耳朵又莫有話可聽,別人是把一件新聞當成八寶精似的,還不是徒然生一對耳朵麼?”

“嗤……”鬆子君笑了。

我知道他已軟下來了,卻故意不明其所說的意義似的,“什麼可笑!我又不要說什麼!”

“你不要我說什麼嗎?那是我就——”

再不乘風轉篷,鬆子君的臉會要變長了。

“你就趕快念那東西給我聽!你不知道別人為你那一伸一縮不可摸捉的小小脾氣兒慪得什麼樣似的!”這樣的促著他使他“言歸正傳”,他就又從荷包裏取出那一卷稿子來。

送,是答應送我看的,但先就約下來,必得他去了以後才準我來看,因為這樣一來,他才免得在我笑臉中,見出他文章的滑稽處,這滑稽,在鬆子君,寫來是自然而然,不過待到他見到一個朋友拿著他的原稿紙讀念時,鬆子君卻羞愧得要不得了。鬆子君的條件是非遵照辦理不可的,於是我把那一束稿紙接過手來時,就壓到枕頭下去了。

“你在我去了以後才準看!”

“一切照辦。”

“一切照辦,還不準笑我!”

這類像孩子氣的地方,在鬆子君,真是頗多頗多的。但沒有法也隻好口上承應了。其實他也就知道這類要求是反而更給人以非笑不可的。但在別人當麵答應了以不笑之時,他眼前卻得到可以釋然的地方了。

鬆子君說話時照例要用花生,蘋果,梨之類,來補助他口的休息,我的聽差對這一點是極其合了鬆子君意的。也不要我喊叫,不一時,又從外麵笑笑的抱了一包東西來了,“好咧,先生。”我是見到別人好心好意為我待客總不好意思說過一次“不好”的,聽差因此就對於由他為我選購果子的義務更其熱心起來了。這時候,鬆子君的談鋒已應當在休息的時候了,非常合意的十個大蘋果卻從聽差手巾裏一個一個擲到鬆子君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