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成屋裏人今天打扮的似乎更其俏皮了。身上那件剛下過頭水的魚肚白竹布衫子,罩上一條省青布圍腰,圓肫肫的臉龐上稀稀的搽了一點宮粉,耳朵下垂著一對金晃晃的圈圈環子,頭上那塊青縐絹又低低的纏到眉毛以上五分左右的額邊,衣衫既撐撐嶄嶄,粉又不像別的婦人打的忘了顧到脖子,成一個“加官殼”,頭又梳得如此索利,——假如是在池塘坪大戲場上,同到一些太太小姐們並排坐著高棚子,誰個又知道這就是道門口賣肉的誌成屋裏人呢!
她這時正坐在屠桌邊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錢桶上,眼看著誌成匆匆忙忙的動手動腳,幾大塊肥豬肉卻在他的屠刀下四兩半斤的變成了製錢和銅元。她笑眯眯的一五一十在那裏數錢的多少。
她的職務是收錢。
在一個月以前,收錢的職務本來還是誌成自己;另外請了一個幫手掌刀。如今因為南門新添了一張案桌,幫手到南門去做生意去了,所以她才自己來照料買賣。她原是一個能幹而又和氣的婦人。若單看樣子,你也許將疑心她是一個千總的太太了。其實正街上熊盛泰家老板娘,雖說是穿金戴玉,相貌究竟還不及她咧。
她遇到相識的幾個熟主顧時,也很會做出大方的樣子,把錢接過手來,也不清數,連看都像懶得多看一眼,就朝到身旁邊那個油光水滑值得送唐老特做古董了的老南竹筒裏一丟。那竹錢筒張著口豎矗矗站在她身旁,腰肩上貼有金箔紙剪就的“黃金萬兩”四個連牽字,她雖說是大方,但你不要就疑心她是輕容易上別人當的!她是能知道人人都有隨處找點小便宜心思底。所不過細的事情,也隻在幾個她認為放心可以不足怕的主顧才行。譬如是南門坨的李四嫂子,賣酸蘿卜的宋小桂與跛腳麻三這幾個人,不怕你就是送她的白光光的大製錢,她卻也非要過細數看一下不可,因為他們都是老愛短個把數,或是於一百錢中間夾上四五沙眼——加之他們還太愛揀精選肥,挑皮剔骨,故意為難過誌成,數錢也就是一種報複。
不過,常同誌成做生意的人,提到誌成屋裏人時,打好字旗的還是很多。雖說他們稱譽誌成屋裏人的原因是各人各樣,如張公館買菜那苗子是常同誌成蹲到屠桌邊喝過包穀燒(酒),麵館老板金毛滿是從誌成處曾得到過許多熬湯的骨頭,老儺嫂子則曾於某一天早上稱肉時由她手裏多得一條脊髓。……
誌成,是一個矮胖子。他比他屋裏人還胖,雖然他屋裏人在我們看來,已就是像肚板油無著落,跑到耳朵尖上樣子了。我所見的屠戶,好像都一個二個是矮胖子似的。屠戶的胖,可說是因為案桌上有的是肉,肉吃多了,脂肪用不勝用,不由己的就串到皮上,膘壯起來。但矮卻又是為什麼原故?也許殺豬要用勁擒豬,人便橫到長起來了吧?但殺牛的卻多是瘦長子,這事情很難明白。
他這時正打起赤膊,兩隻肥白手杆,像用來榨粉的米粉粑粑一樣:雖然大,卻軟巴巴的。他拿著一把四方大屠刀,為這個為那個割肉。遇到打肋上或頸項有硬骨撐著時,必須換那把厚背背的大砍刀才濟事,那時,他揚起刀來,喇嗻一下,屠桌上的肉與他自己肩膊上的肉卻一樣震動好久。
“半斤——喂,老板,少來點骨吧,你莫豹子灣的鬼,單迷熟人!……”一個學徒似的少年說,他兩隻手上一邊套上一個藍布短袖筒,袖筒上還粘了些蠟燭油。
“這裏四兩,要用來剁餅餅肉的……這又是個六兩的,要炒絲子……那不要,那不要,怎麼四兩肉送那麼多幫老官(骨)?”最愛嚼精的老卑說。
“老卑大,莫那麼伶精吧,別人那個又不搭一點呢。”誌成屋裏人插了一句嘴。
“誌成伯伯,我半斤,要腿精。”又一個小孩子。
誌成耳朵中似乎聽慣了,若無其事的從容神氣,實在值得誇獎。口裏總隻是說“曉得,知道,好,曉……”幾個字。其實稱肉的十多個擠擠挨挨都想先得肉,他又那裏能聽到許多話?不過知道早飯菜的分量,總不外乎是——四兩,六兩,半斤,一斤,幾個數目罷了!
這個要好的,那個要好的,——那裏來有許多好肉讓他割。所以誌成口上雖然是照例那麼“知道,好,……”答應著,仍然不會於每個四兩肉上便忘了把碎骨薄皮搭進去的道理。遇到你太愛挑剔時,他也會同你開句把玩笑,說是豬若是沒有骨頭那裏會走路。但隻要她在那頭說一聲“還是萬林媽伍家伯娘的四兩,要好的”時,他便照吩咐割一片間精搭肥的淨肉。誌成屋裏人所以能得許多人打好字旗,這也許還是一個大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