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虧他耐煩啊!有時加貝老太爺還跑到他案桌邊來,說是喂貓崽,要他割十個錢的豬肝呢。其實他明知道這是加貝老太爺一種稱肉經濟的算盤,故意如此。接著還要走到楊三張案桌上用喂貓名義割十文豬肉;到宋家那案桌去用喂狗或別的什麼名義割十文花油,但你是做生意的人,不能得罪照顧你買賣的先生們;何況照顧你的又是全城聞名,最不好惹的這麼一條寶貨!並且誌成知道加貝老太爺專會拿人的例,不賣的話你不敢說;就是“喂貓要用許多肝和油?”或是“你家有幾隻貓崽?”一類話也不敢問。是以除要揚不緊隨卷為他多割一點外,沒有辦法拒絕。
“哪,六兩的錢。”一個穿印花格子布衣衫的小女孩,身子剛與屠桌一樣高,手裏提了一個小竹籃子,籃子內放了些辣子,兩塊水豆腐,四個雞蛋,一束大蒜,小的手拿了六個銅元送到誌成屋裏人手中。“要半精半肥的!”又看著誌成。
“好,精的。”誌成口中還是照例答著。他那個“好”字似乎是從口裏說的太多了,無論你聽一百句幾乎也難分出那一句稍輕稍重。
小妹妹,靠桌邊站著,見誌成屋裏人把錢擲到錢筒時,一陣唏啷嘩喇的響聲,知道這就是自己剛才捏得熱巴巴那大當十銅子的說話。她昂起頭來。誌成正拿刀齊到手割去,她心裏暗暗佩服誌成膽量大;不怕割掉手指,因為她自己不但前次弄大哥裁紙刀時劃傷過一回手,流過許多血,到後得大姐為擦上牙粉才止;就是媽昨天剁酸辣子,手上也禁不得信就切去一塊手指甲!
她頭上那一對束有洋紅頭繩的蜻蜓辮,像兩條小黑四腳蛇似的貼著頭上動搖。她看到掛到木架子鉤上豬胸腹裏各樣東西——肝,肺,心子,大腸,肚子,花油,……另外一個鉤子上還鉤著一個拿來敬天王菩薩刮得白蒙白蒙了的豬腦殼。那些東西上麵有些還滴著一點一點紫血到地下來。豬頭的淨白,她以為是街上擔擔子,擔子一頭有一根豎的小旗杆,旗杆上懸有塊長方形灰色油膩磨刀布,那種剃頭匠刮的。因為豬毛是這樣粗,這樣多,除了剃頭刀那種鋒利外,別樣刀怕未必能夠剃的去吧。
從肝上她想起媽前日到三姨媽家吃會酒轉身帶給她的網油卷。見到腸子,又記出每早上放在飯上的熟香腸——香腸臥處那裏的飯變成黃色後好吃的味道來。但這時的腸子,上麵還附著了些黃色粘液,這粘液不但像膿,竟很易令人想到那些拉稀的豬屎,她於是吐了一泡口水到地上,反轉臉來看錢筒上那花亮的金字。
案桌上放的那一方坐墩肉,精的地方間不好久又跳動一下。好奇使她注了意……這時必定知道痛,單不會哭喊……她待想要用兩個小小指頭去試觸一下看它真果會喊不時,那動的地方又另換過一處了。
“它還活呢。”
“妹你莫抓,那髒手喲!”
誌成屋裏人,一隻手撫著她蜻蜓辮,一隻手扳著籃邊。
“妹,你娘娘崽崽天天都是肉!怎麼今天又不同你大哥做一路來;卻顧自買菜呢?”
“哥哥到省裏讀書去了,今早上天一亮就走的。”
“你媽怎麼舍得——那二哥同你翠柳?”
“翠柳丫頭不會買菜,二哥到學堂去了好久好久了——媽早上還哭呢。”
她覺得大哥出門是好的。雖然以後少一個人背她抱她,又不能再同大哥於每早上到楊喜喜攤子上買豬血油絞條吃了,但大哥走時所說的話卻使她高興。她於是便又把大哥如何答應她買一個會吐紅舌的橡皮球,又帶給一雙黃色走路時嘰咕嘰咕叫的靴子……以及洋號的話一一同誌成屋裏人說了。
誌成屋裏人見那小女孩怕磕濫豆腐的樣子;一隻手提著籃子,那一隻手扶著籃邊,慢慢底挨著牆走去,用著充滿了母性愛憐的眼光,一直把小孩印花布衣衫小影送到消失於一個擔草擔子的苗老妳身後,才掉過頭來覷誌成一眼。不知何故,她那肥寬臉龐上忽然浸出一塊淡淡兒紅暈來了。如果誌成是細心的人,這可看出她是如何願意也有這樣一個小女孩在身邊——他但能殺豬,卻不……略略對誌成抱憾的神氣。
屠桌邊已清閑了。
誌成得了休息,倚立在高錢筒與案桌頭之間,一隻肥大的手掌撐著下巴;另一隻手在那裏拈著一根眉毛怕痛似的想扯下來,懸髒類物下麵有一隻黑色瘦狗,尾巴挾在兩胯間,在那裏舐食地上腥血。
他們夫婦的視線都集在那一隻黑瘦狗身上。
四月十六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