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事兵(3 / 3)

臉還是沒有洗,他又回到傳達處門前了。從窗子外朝自己房裏望,先是黑暗,因為方從光明處來,且房中為自己伸著的頭阻了光。但不久就仍然清白了。起花的灰色被蓋,老老實實成方形在印花布的墊褥上不動。一個荷葉邊白色枕頭,也是依然臥著。屋頂,白色的棚子,有了許多雨漬,像山水畫,又像大篆。地下,像才澆灑過水的樣子,且有些地方,依稀還成了有生氣的綠色。

他第二次想起《文選》,再不忍盡它在床下飽吸濕氣了。返到房中,就把箱子裏同《文選》放在一個地方的《古文辭類纂》也取出,安置到那近窗的寫字桌上去。書是頗好的版本,很值錢,可惜在這略覺不光明的房子裏,已不容易在書麵上去欣賞那顆“健德廬藏書印”的圖章了。

他把書位置到大石硯台與紅印色大洋鐵盒子中間後,又無事可做了。總以為自己應做一點什麼事,不拘怎樣,打拳,行深呼吸,也是好的。職務,在傳達長指示以前,他知道是不須過問的。這時隻是為得是自己。但是自己有什麼可以抓弄?連洗臉也不能!

到後在思想裏去找尋,才記到抽屜裏那本《公務日記》來。他昨夜曾稍稍翻過一道,見上頭寫了許多字,又有在一種玩笑中畫下來的各種人臉相,是離開此房一個傳事兵遺留下來的冊子,名是“公務”,卻錄下了些私事。隨手去翻開,一頁上,寫得是:——

今天落雨,一個早晨不止。街上鴨子有的是樂;從窗孔伸出腦袋時,可以看到那個帶有憂愁心情的灰色的天。一滴水濺到臉上來,大約是房子漏雨了。簷口邊雨水滴到階前,聲音疲人,很討厭。

大堂上地板滑滑的,一個小護兵從外麵唱起大將南征的軍歌進來,向前一攛,一個餓狗搶屎的姿勢撲去,人起身時,臉上成了花臉,如包大人,手上的油條醮了泥,爛起臉走去了。不知以後把醮了泥漿的油條呈上師爺時,師爺是怎樣的發氣,護兵是怎樣的心抖,擔水的伕子們罪過!雨的罪過!

再翻一頁是:

沒事可做,一出門就會把鞋子弄濕,不是值日,又不必辦公。將用來寫收條的竹簾紙,為跌倒到地上的小護兵畫了一個相,不成功,但眉毛那麼一聚,不高興的模樣,正像從地下剛爬起的他。不久,又見到那小孩子出來,衣裳已換,赤了腳,戴個鬥篷,拿一個碗,臉上哀戚,已為師爺和顏拭去,但,歌是不再唱了。

接到這一頁後的,是一張畫,穿了頗長的不相稱的軍服孩子,頭上戴了一大的軍帽,一隻手在臉邊摩撫,或者,是前一位同事為那跌了的孩子第二次小心的描到這本子而來的吧。旁邊有字,是“歌唱不成了!”又數過一頁,上麵是約略像“獅子樓飲酒”,“三氣周瑜”一類故事畫的,不過站立在元帥身邊的,卻都是軍裝整齊的兵士,這又是同事的筆調,雖然畫是可笑的陋拙,卻天真。

他覺得好玩,就一直翻下去,或者是空白,但填上了晴雨日子,或者記了些關於公事的官話,總無味。這本子便用了一些胡畫作結束了。不過在一頁塗上了兩匹魚的空行處,還有那麼一節;——

後山上“映山紅”花開時,像一片霞。西溪行近水磨那邊,鯽魚頗多,大的有大人手掌大,小的有小孩子手掌小,隻要會釣,真方便。

他於是便籌劃起一根釣鯽魚的竹竿來,這一個早晨,就讓臉上髒著過去了。

八月廿七日於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