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怪乎,一個二個,臉都是那麼“趨抹剌黑”!
他以為大家都不洗臉,成了臉黑的結果。可是,自己可不成啊!人家提籃裏一塊還未下過水的新牛肚布手巾,一塊飛鳥牌的桂花胰子,還有無敵牌的圓盒子牙粉,還有擦臉用的香蜜,都得找到一個用處,才不至辜負這些東西!
“還是問問吧。”口上是路,因此就出了自己的房門。
“呀,傳達先生!早咧!”一個副官處的小小勤務兵,昨天見他隨同傳達長到過副官處,對他起了新的恭敬。
這是他第一次被人喊傳達,雖然傳達下為加了先生字樣。一個羞慚,撲上心來,再不好意思向這勤務兵請教了,同這小兵點了點頭,做一個微笑在臉上,他就走開向大堂這一邊來。望鍾,鍾是欠二十分到五點。
……今天我是傳達了呀,以後也是!“傳達,這裏來;傳達,你且去。”這裏那裏,都會追趕著叫喊傳達!一堆不受用的字眼,終日就會在耳邊親密起來,同附在頭上的癩子一般,無法脫離,真是可怕……
然而,這是沒有辦法的一件事,正如此時提籃裏的胰子牙粉樣:委曲,受下去,是應當,除非是不到這裏來。不到這裏來,他就是學生,人家不會叫他這樣一個不受用的壞名稱,從這名稱上得來的職務上牽累,也不至於!自己要想洗臉,就自由大大方方把新牛肚布的手巾擦了胰子,在熱水裏把臉來擦,且即可從麵盆的搪磁上,發見自己那個臉上滿是白沫子有趣的反影,是頗自然吧。
他希望再遇到承發處那個書記一麵,他們是同過學,見到時,就可以談兩句話。且互道“晚上好”“早上好”,雖然客氣卻兩方麵都不損失什麼的話語,到末後,就可將一切所不知的事問那人,就譬如說,洗臉,吃飯,解溲,等等地方,以及職務上的服從,對上司的禮節。比這不能再緩的他也要知道,一個普通上士階級傳事兵是實支月薪若幹元?發餉是不是必要到差一個月以後?從昨夜他就計算起,零用中,他至少得理一回發,不然,實是已長得極難看了。且嘴邊也像毛茸茸的,縱不是胡子,也不雅觀。他不願意別人說他年紀太小,但同時又不願意他日在統領大人麵前回事之時,因了頭發和臉上的細毛,使統領在他真實年齡上又多估了幾歲。且把自己收拾得好好的,展覽到一班上司同事前頭時,他以為會不至於因了他職務上的卑微而忽視了他的誌向。他切望人家從他行為上,看出他是一個受過好教育的人,人家對他誇獎他的美貌,於自己也頗受用。這是他在學校時養成的一個細致的脾氣,這脾氣,在他想來,縱不能說是好,同壞總還是站在相反一條路上走。
承發處的書記,大概還沒有起床吧,不見出來。那一對水夫,從外麵把水桶裏的水隨意濺潑著,吹著哨子,又走進大堂後到大廚房去了。不因不由,使他腳步加快也趕了下來。轉過大堂,從左邊,副官處窗子下,一個小月拱門過去,大廚房,第一麵那個無大不大的木水桶,已立在眼前了。兩個水夫一個一個走上那桶邊矮矮木梯子上去,才把水每桶向著嘩……的聲音傾下去。水夫走開時,他還是立在那裏,欣賞那個偉大東西。桶的全身用杉木在兩道粗鐵條子下箍成,有六尺多高。想到這大水桶裏,至少是可以遊泳,可以踹水腳,可以打氽子,不會水的一掉下去,也可以同河潭裏一樣,把人溺死。末後就想到在縣裏,為水淹死的朋友那副樣子來,白白的臉,灰色的微張的眼睛,被魚之類齧成許多小花朵樣的耳朵和腳趾,在眼前活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