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傳事兵(1 / 3)

營門外,起床的喇叭一吹,他就醒了。想起昨夜在床上計算下來自己的新事業,一個鷂子翻身,就從硬木板床上爬起。房中還黑。用竹片夾成黃色竹簾紙糊就的窗欞上,隻透了點桃色薄灰。他用腳去床下撈摸著了鞋子,就走到窗邊去,把活動的窗門推開,外麵,甜甜的早晨新鮮空氣,夾上一點馬糞味兒,便從窗子口鑽到房子裏來了。那個剛吹完了起床喇叭的號兵,正在營門前大石獅子旁,把喇叭逗在嘴邊,從高至低——從低至高的反複著練習單音。營門口,兩個衛兵,才換班似的,挺然立著,讓那頭上懸著的一盞揚著灰焰的燈下畫出一個影子映到門上去。一個馬夫,赤了個胳膊,手上像是拿了一大束馬草,從窗下過去。兩個擔水的,也像是不曾穿衣,口上噓噓的輕輕打著哨子,肩上的扁擔,兩頭各掛一個空水桶擺來擺去,走出營門取水去了。在大堂那一邊,還有個掃地的伕子,一把大竹帚子,在那石凳子前慢慢的掃著,又依稀是像在與誰吵嘴,罵娘的聲音,也可聽到。外麵壁上的鍾,還是把時間“剝奪剝奪”的消磨著。大堂中,正中懸著那盞四方燈,同營門前的一個樣,離熄滅還要一些時間,寂寞樣兒,發出灰色黃暗的微光,全是慘淡。

天上漸漸的由桃灰色變成銀紅了,且薄薄的鍍了一層金。

房之中,也有黃色的晨光進來,一切牆上的時代瘢疤,便這裏那裏全是。有些地方,粉灰剝落處,就現出大的土磚來。他的眼睛,從這一類瘡疤樣上移動著,便見到自己昨天才由副官處領來的那一頂軍帽,貼在牆頭,正如同一個大團魚,帽上的漆布遮簷,在這金色微光裏,且反著烏光。地下濕漉漉的,看到地下,就不由得不想起他的《文選》來了,於是走到床邊,腰勾下去,從床下把書箱拖了出來,但,立即又似乎想起些別的更重要的事,就重複將箱子推到床下去了——箱子過重的結果,是多挨了他一腳,才仍然回到床下去。

他不忘記初次為副官引到上房去見統領時,別人對他身個兒的怯小是如何的生了驚異,便立誌想從一切事情中做一個大人模樣來。這時既然起身,第一就是當然應先理床!枕頭拍了兩下,這是一個白竹布在一種縫紉機的活動下齧成荷葉邊的枕頭,值得一塊錢,因為出門,才從嫂嫂處拿來撐麵子的。被蓋,是一床電光布的灰色麵子的被蓋,把來折成一個三疊水式,但是,走開一點,他記起別人告他的規矩,三疊水式是隻適宜於家裏,於是,又忙抖開變成一個豆腐幹式。有一條昨夜換洗的褲子,塞到墊褥下去後,床上的功課,似乎就告了結束了。

走到窗邊,重伸出頭去。對到自己房子那間傳達室,門還是關閉著,大概傳達長吃多了酒,還在自由自在做夢!外麵坪子裏,全是金黃色。大操坪裏,已來了一隊兵士,在那裏練習跑步了。從窗子外過去的小護兵,還未睡足的神氣,一隻手在眼睛邊拭著,另一隻手上,拿了碗盞之類,出營門去,到門前時,那隻在眼睛邊的手,便臨時再舉上去行了一個禮,不見了。

……軍隊,這東西就奇怪;在喇叭下活動起來,如同一個大的生物,夜裏一陣熄燈喇叭吹出時,又全體死去!

因為初來,就發現這類足以驚愕的事。到後又覺得這真可笑,就嗤的笑了。他如今是也要像別人樣在喇叭下生活的一個人了,總以為這是一種滑稽的生活,希望在感到滑稽的趣味中不攙雜苦惱的成分,才容易支持下去。

他並不是忘了起床後是洗臉,但人家把他安置到這裏,是責任,關於洗臉的事,可無論如何也不能說是責任了!洗臉以及類於洗臉的吃飯,解溲,當然是要自己去找尋。他不知是否是要自己去到大廚房去,還是不久就會有一個伕子將大桶的水拿來給各處房間的人。他又想:這裏也許還同縣立師範學校一個樣吧,盥洗室,是在先就預備下來的。他想找一個臉孔比較和氣一點的人來問問這盥洗室的所在,但從窗子下過去的所見到的人,就無一個像已洗過了臉的樣子。各人臉子上油煙灰塵,都很可觀,小護兵,明明白白還是從“拾了雞蛋被人打破”的一類好夢裏,被護兵長用手掌拍著臀部醒來的,眼角上保留的那些黃色物,就可為他的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