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船上岸上(1 / 3)

寫在《船上岸上》的前麵

十二月九日,是叔遠南歸四年的一個紀念日。

同叔遠北來,是四年又四個月。叔遠南歸是四年。南歸以後的叔遠,死於故鄉又是二十個月了。

在北京,我們是一同住在一個小會館,差不多有兩個半月都是分吃七個燒餅當每日早餐。天氣寒,無法燃爐子,每日進了我們體麵早餐後,又一同到宣內大街那京師圖書分館看書。遇到閉館則兩人藏在被裏念我們史記。在這樣情形下他是終於忍受不來這磨難,回家了。我因無家可回不得不在北京耽下來。

誰知無家可歸者,倒並不餓死;回家的他卻真回到他的“老家”去了。生來就多災多難的我,居然還來吊叔遠,真是意料不到的事!

哭自己,哭別人,我是沒有眼淚了。今天寫這點東西,是我想從過去的小事上追想我們的友誼,好讓我心來痛一次。以前我能勸別人莫哭,如今我是懂得自勸了。

休某

船停了。

停到十八灣。十八灣是長長的一條平潭。說十八灣地名應作“失馬灣”者,那當去誌書上找證據。從地形上看,比從故事上看方便了許多,所以人人都說這是十八灣。潭長有七裏,灣拐本極多,但要說十八的數是頂確實,那也並不一定吧。不說十二十五,說十八,一麵言其多,一麵諧“失馬”的音,不算極無意義了。

船到十八灣多停,因為是辰溪河船舶往來一極方便停船的所在。下行停到此地,則明天可以在晚飯左右抵瀘溪。上行則從辰溪縣上遊潭灣地方開船。此為第一天一頂合式停船碼頭。

我們船是下行的。

船停在碼頭邊成一隊,正如一隊兵。大船排極右,其他船隻依次來。這是說我們所有下行船一幫。雖然這隻是一幫,船就有了四十隻,各把船頭傍了岸,一個石頭堆成的碼頭也早擠滿不能再容別的船舶了。別的船,原有別的幫,也就有別的碼頭讓它們泊岸,不相關。

停了船,不上岸不成。

坐船久了的,一爬上岸也總覺得地原是在腳下動。無形中把在船上憩著為水蕩搖成為新習慣,一上岸,就反而覺岸是在動了。實則所動的是自己身子。但是誰能不疑心是地動呢。

岸是上了,上了岸也無可作,就坐在岸邊石墩子上看到一幫船。船的頭尾全已站了人,凡是日間在篷裏呆睡呆坐的,這時全出到艙麵來了。各個船上都全在煮飯,在船頭,在船尾,無一個不騰起白的煙氣。一些煮好了飯的,鍋中就炒菜,有油落在鍋裏炸爆的聲音,有切菜的聲音。有些用頂罐煮飯,米已熟,把罐提起將米湯傾倒到河中去。又有人蹲在船篷上唱戲。坐在岸邊看看天夜了。

“遠,我們怎麼樣?”我意思想上船了。

他說飯還不曾熟,隨到他們到上麵街上買一點東西,看有什麼買什麼。我是不會不答應。我們就上街。

天嗬,這是什麼街!一共不到二十家鋪子,聽人說這算南街。再過去,轉一個拐直入山上去,有一個小石堡子門,進堡子門零零落落一些人家,比次而成一直行,算東街。

“看不出,鋪子小,生意倒不錯咧。”遠說著就笑,我也笑。

從麻陽下行的船,到高村可以將一切應用東西備好,如像豬肉呀,豬油呀,鹽同辣子呀,高村全可買。從辰州上行的船,一切東西也辦得整齊豐富,在路上要買就隻買小菜。那麼這裏生意應當蕭條了。

豬肉一類東西這地方銷路實際上似乎真不怎樣好,看看屠案上,所有的豬肉,就全像從別個鄉村趕場躉來的東西!牛肉有是有,是更來得路程遠一點,色變紫色了。

但這地方另有生意真可以搭股分呢。凡是碼頭頂好的生意,並不是屠戶。隻要是這地方有船停泊,賣小吃東西的總不會虧本。從五十六十裏路大市口上躉來的半陳點心,一到這地方來成了奇貨可居了。雞蛋糕,雪棗,寸金糖,芝麻薄餅,以至於能夠扯得多長的牛皮糖,全都有,全易賣。從搭客到船上火頭師傅,對於這類東西都會感生極濃的趣味。小孩子則還要更凶。大家爭著買,搶著拿,因此一來價錢更可以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