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賣紙煙的哩,賣大煙的哩,全是門前堆了不少的人,像是搶粑粑![注]
我們到一個賣梨子花生的攤子邊買梨。
問那老婦人:“怎麼賣?”
“四十錢一堆。”說了又在我同遠身上各加以眼睛的估價。
一堆梨有十來個,隻去銅元四枚,未免賤,就出錢一共買四堆。
“不,先生,這一共買就隻要百二十錢。”
“怎麼?”
“應當少要點。”
望到那誠實憂愁麵貌,我想起這老婦人有些地方像我的伯媽。伯媽也有這樣一個團臉,隻不知這婦人有不有伯媽那一副好心肝。
“那我們多把你這點錢也不要緊。”我就一麵用草席包梨,一麵望那婦人的臉。
遠也在望她。
婦人是全像我伯媽了。她說既然多給錢也應多添幾個梨子。
一種誠樸的言語,出於這樣一種鄉下婦人口中,使我就無端發愁。為什麼鄉下同城裏凡事都得兩樣?為什麼這婦人不想多得幾個錢?城裏所謂慈善人者,自己待遇與待人是——:城裏的善人,有偷偷賣米照給外國人賺點錢,又有把救濟窮民的棉衣賣錢作自己私有家業的。這人也為世所尊視,臉上有道德光輝所照,多福多壽。鄉下人則多麼笨拙。這誠實,這城中人所不屑要的東西,為什麼獨留在一個鄉下窮婦人的心中盤據?良心這東西,也可說是一種貧窮的原素,城市中所謂道德家其人者,均相率引避不欲真有一時一事糾纏上身,即小有所自損,則亦必張大其詞使通國皆知其在行善事:以我看,不是這婦人太傻,便是城市中人太聰明能幹!
遠似乎也為這婦人感觸著一種心思,望到這婦人又把筐中的梨撿出到簸箕,平均兼扯的擺成一堆,擺好後,要我們抓取,不願抓,就輕輕噓了一口氣。
我們把梨包好我們走。
我在路上問遠:“你瞧這婦人,那種誠實坦白的樣子,真使人想起生無限感慨——你怎麼?我見你也望她!”
“這人太蠢了。”
遠的話的幽默使我作一度苦笑。
我們一旁走,一旁從席包中掏出梨來齧,行為像一個船夫。也隻有水手才吃這梨!梨子味酸得極濃,卻正是我們所嗜,若非知道吃飯有鱖魚,我們每人會非吃十個不知道止了。
到岸邊。
天是漸夜了。日頭沉到對河山下去,不見日頭本體後,天空就剩一些朱紅色的霞。一些霞,時時變,從黃到紅,又從紅到紫,不到一會兒已成了深紫,真是快夜了。
我們仍然坐在那碼頭上石墩上,我們的船離我們不到五丈,船上煎魚的油味,風投機時就可以聞到。
在空中,有一些黑點,像擺得極勻,在那灰雲作背景的天空匆匆移向對岸遠汀去。我猜它是雁,遠卻猜是鳥。然而全猜錯。直到漸漸小去才聽到它叫出軻格軻格聲音來,原來這是漁鷺鷥!彎嘴漁鷺鷥值錢,這些便是那打魚人用不著的直嘴鷺鷥,算作野鳥了。
望到鷺鷥我想起遠家中的那隻大白鶴,就問遠,是不是還欠掛那隻鳥。
“怎麼不?還有狗,還有那火槍,都會很寂寞。”狗是為遠追逐田兔的,槍是不知打過多少山雞的,所以遠說到時就當真儼然見著他家那隻黑狗臥在門前頂無聊似的。
“我也念它呢,”我說,“我念它第一次咬我嚇了我,第二次同我親熱時撲上身來又嚇了我!”
我們全笑了。
當真這時的家中的狗也許極無聊。此時正是吃夜飯時節,人既離了家,則狗同誰到夜飯桌邊去鬧?若遠的侄子在家,還可以來一同搶掉在地下的雞頭,若家中盡剩他母親一人,那就有苦受了!因此我又想起那黑狗嚇了我後為遠的母親用杖撻它時伏於地麵不動的情形。是,這是一匹狗,還有比狗更可戀的許多許多東西在!人一來,有誰再去倉上看我們的釣竿?此後磚壩上有魚,誰去釣,魚不也會寂寞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