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船上岸上(3 / 3)

簡直不堪設想了,就是遠的母親,那笑臉,那一副慈祥心腸,把兒子一走,那老人的笑臉同這好心腸給誰受用?

不想吧,也不成。於是我們談著一切頂有趣的故事,從遠的母親到遠家長年的一隻草鞋,因這隻草鞋曾為遠拿起打著一隻斑鳩……

談也談不完。

到船上煎魚薑辣香味為我聞及時,對河的岸同水麵,已全為一種白色薄薄煙霧籠罩,天是呈青色,有月亮可以看得出了。

我們上船把飯吃,吃鱖魚,還用一杯酒。船上規矩有魚不吃酒不行,所以照規矩兩人勉強吃下。

吃了飯以後,又上到岸,月是更明了。在月下,有傍了各幫的船尾劃著小艘的人曼聲喊豬蹄子粉條聲音,這聲音,隻像他是為唱歌而唱歌,竟不像是賣東西。槳的拍水聲,也像是專為這歌聲搭拍而起。

在水上遠處,又可聽到摧擼的歌聲,又極清,又極遠,聲是非常美。

有船從上遊下駛,趕到這地方灣泊,這便是這奇怪歌聲來源了。雖有月,初七初八的月光是非常澹,所以總先聽到歌聲從水麵飛來,不見船,不見人,到認清來船形體時節,這時歌聲已快止,變了調,更急了。

一切光景過分的幽美,會使人反而從這光景中憂愁,我如此,遠也正如此。我們不能不去聽那類乎魔笛的歌,我們也不能不有點兒念到漸漸遠去的鄉下所有各樣的親愛東西。這樣歌,就是載著我們年青人離開家鄉向另一個世界找尋知識希望的送別挽歌!歌聲漸漸不同,也像我們船下行一樣,是告我們離家鄉越遠。我們再不能在一個地方聽長久不變的歌聲,第二次,也不能了!

兩人默默的呆著,話是沒有說的。

這時別的船上也有不少人在岸上坐。且有唱戲的,一麵拉琴一麵唱,聲作麻陽腔。

遠輕輕的說:“從文,你聽,這是文公走薛!麻陽人最長的是搖櫓唱歌打號子,一到唱戲,這簡直像豬叫了。”

琴既是嗡嗡拉著,且有一個掌梢模樣的人為拍板,一時是決不會止了。我想起要看看那賣梨子的婦人此時是不是還在作生意,就說我們可以再到街上去玩玩。遠答應,我們就第二次上街。

月光下的街上美多了。

一切全變樣,日裏人家疏,屋顯陋小,此時則燈光疏疏正好看。街道為月光映著,也極其好看。

屠戶關了門,隻從門罅露出點黃色燈光,單聽到裏麵數錢聲音,若不是那張大案桌放在門外,我們就會疑心這是大的錢鋪了。聽到他們數錢才知道他們生意仍然不壞,並不如我們先時所想。

其他的人家,已有上過鋪板的,卻知道是門裏仍然有人做生意。其他不曾關門的,生意卻依然是忙亂著,一盞高腳丹鳳朝陽煤油燈,在那燈光下各樣壇子微微返著光,還有那在燈光下搖去搖來扁長頭顱的影子,皆有一種趣味。我們就朝到那有燈光處走去,每一個燈下全看看是賣什麼樣東西。全沒有買卻全都看到,十多個攤子是看盡了。

到賣梨子婦人攤旁,見這老婦人正坐在一小板凳上搓一根繩,腰躬著,因為腰躬著,那梨子簸裏那桐油燈便照著她的頭發,像一個鳥窠。

聽到我們走近攤子旁,婦人才抬頭。大約以為我們是來買梨,就說梨是好吃的,可以試。

“我們買得許多了。”

“哦,是才來買的,我真瞎眼了!”婦人知道我們不是要梨子,原是上街玩,就讓我們坐。

當然是不坐。

本來是預備來同這婦人說說話的我,且想送她一點錢,到此又像這想頭近於稚,且看看這婦人生活,聽她談及還很過得去,錢是不送她,我們隨即又轉身到河邊碼頭了。

上船來,同遠睡在一塊兒,談到這婦人,遠想起他媽,擁著薄被哭。哭,瞞不了我,為我知道了,我隻能裝大人笑他“不濟”。

十二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