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把我這退過伍的上士也算在一起,這一個院子裏已住上六個丘八了。凡是有兩個女人住的地方,那一片小天下就少有太平時,凡是有三個大兵的地方,那地方便終日殺氣騰騰:我們這裏,卻是副爺有一倍,女人又屬於副爺太太,熱鬧透了。並且,其他的,我還忘了算上那幾人——因為我就永不知道那兩間房住幾人——那是些,有音樂天才,每天除了吹打彈唱以外少有休息的親哥子弟兄,又是,北京大學法科的學生。
這屬於上帝所分派,(讓我學一個基督教徒說這一句話吧。)把愛熱鬧的處置在一個地方,好使大家全在一種吵打空氣中生活下來,這若果是上帝的意見,我讚成。因為有些人,天生就是一麵鑼或一麵鼓,擱下休息不久就將生出格外大的毛病來,就是每天作出蹚蹚或蓬蓬聲音,它也不夠數,還得別的如像小班鼓,缽,鐺鐺鑼,那各式各樣東西來配合,才調合,才成套,然而為什麼把我也得夾在這套“響器”中?也許是我這退伍的上士,在行動中還好保留那一個上等兵的能對付一切嘈嘈的模樣,故此因而誤會把我留在此處享受!我奇怪我窮,使我無論如何設法得離開這地方也不成。因了一些債,把我身子黏到這公寓,因了公寓給我的熱鬧,弄得我日夜全不得安靜,我變成一個善於生氣的人了。我又奇怪這北京,公寓客店既是那麼多,空了一半房子的也常常有,全無一個客因而關門的也並不少,幹嗎這破廟似的地方,卻是趕集一樣這個去了那個又搬來?這是氣運,誠然,這當真應說到氣運上頭了,我想若不是掌櫃氣運特別好,就是我氣運特別壞:這二者必定居其一,才能如此的天然巧遇。
本來給大學生住的大學區附近公寓住滿了副爺,且多數帶了一名副爺太太,正如當局有意把大學附近全武裝起來,好使學生能老老實實關到房門讀書一個樣,也許這樣一來,學生們,嚇得不敢隨便出門是實事,然而因此一來書也真不必讀了。一麵防到同副爺誤會肘子觸肘子,一麵又來領受那種叫囂吵罵吒叱嗚咽的耳福,要讀書,也不讓你有空的。忽然的,在大學校附近公寓住的學生全消滅,重新來了無數的副爺,這也是不大容易使我明白的事體。
在一種類乎占領類乎奏凱的模樣中,教育這東西,隻能全給副爺毀滅了,撕碎了,渺小的個人損失,當然是更不足道。
雖然我還應感謝我這公寓的老板,長年還是不改其度能夠用那不和氣的臉嘴總使一個住客無從能久呆,就是那三位夥計,似乎對這逐客工作也幫忙不少,——可是,這個去了那個來,氣運如此,沒有可說的!
在日裏,不敢出到大院子去,恐怕別人疑心我是對他太太生了怎樣不良的歪心,就隻規矩坐在房中窗子下,看我的釋典。然而你要涅槃在南房,有人卻在北房敲打一切法寶作異聲。在一切絲竹金石中,還有那口號;口號總不離馬派定軍山,“一通鼓二通鼓”擂之不足又重來。
放下書吧,就聽。但不久,定軍山又完場,改為“大正琴”獨奏梅花三弄了。“大正琴”奏畢還有二胡。二胡奏畢有簫,簫之外有笛。……
從這些討人厭煩紛擾嘮叨中,我見到了地獄的輪回,我了解了各樣地獄的景致。我是一個活著的人,不靠青臉赤發的小鬼,不靠牛頭馬麵——單隻靠這幾個天才用他那“驚心動魄”的音樂引路,我遊行過地獄一遍了。
除了我逃出這公寓,每日我得給他們領導跋涉那各式各樣的煩惱的山水。但我不能同一個浪子一樣終日在灰塵烈日以及霍亂流行的大道上走,到圖書館去則藏書室關了門。還有我得活下來,得用我這敗筆按著了紙寫我所能寫出的小說,寫成拿到各處去,求討少數的報酬,才不至於讓我住房的東家攆我。要我在這種雜耍場一類地方看書也不能靜心,怎麼還能寫出文章?一千字,在所謂我的貨色行市中,至少我應當每天勻出功夫來寫一千字,到月底,才有人開出飯來給我吃,這種情形下,一百個字也無從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