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鄰(2 / 3)

要想一事不作倒在床上睡,那音樂,那歌聲,用了它那唯恐你久睡傷食的關心樣子來嗾你,來攪你,好歹總得聽。他又像知道我耳並不聾。塞了耳朵孔吧,塞過了,在縱然沒有見到沒有聽到的行動中,這低調的無形的鞭子,還是在把我靈魂痛痛毆打啊!

我不明白這世界是什麼樣世界,神所分派給我的,連我在一種寂寞的生活下安安靜靜做一點白日的夢也吝惜!

“‘大正琴’有兩架咧,不用猜,是大帥的老鄉吧。”一個朋友到我處時聽到弦歌之聲就歆羨似的說是琴必有兩架。但當聽完我的訴苦以後就把眉蹙著笑了。

“你若是真心願意聽音樂,那麼咱們住處就對調吧。”我說。

“但是我那邊欠的債更多,怕不容易。”

朋友是顯然想在欠賬上把留難推托到他的掌櫃身上,說是住處對調怕不能辦到,但我很明白的看出了。實際上,朋友怕“大正琴”正不讓於我。這個朋友便是極會作詩的也君。

有時節,兩邊房裏各有一個人,把那琴彈得崩崩咚咚的如同在比賽一個名曲,時間,越來就越久,似乎誰都不甘心讓誰比自己更精神,這種糟蹋空間寂靜的功勞,最後是隻能平分了。為他們揣想,這中大致還有那藏在心裏的憤懣在,為了體麵與氣力,不會能對罵,不然總不會正適宜於睡眠的清晨還有那超拔琴聲!

夜裏,總應當稍稍休息了,人縱樂此不倦,為了那可以作聲的樂器著想,休息也是一種普通的需要。是的,如我所希望,以及樂器所希望,人家放下這神聖工作了。

從上燈以後,看興趣,有時是可以得一點兩點鍾安靜的。感謝天,這些好鄰居,他還有那朋友來邀他到別處去,把琴拿去到別一地方拉彈給一切有福的人聽!

不過,一到夜來的天氣,有涼的風為把日裏新秋帶有餘驕的熱氣吹去,沒有月的時節也還有星子,院子裏適宜彈唱以外更適宜清談,於是可敬的副爺們露著肘子在院子中各據了相當地盤,議論開始了。

這中我可以學得許多乖,有福能夠聽著一個少校模樣的軍官用他那地道的奉天土話臊罵著各式各樣的娘。我奇怪一個軍人在性欲上能找出那麼多新鮮精致的術語,竟勝過一個用文字表現感情的藝術家,像是翻著字典在罵,又像是背誦一種極熟習的文法,我不明白他那位太太聽了作何感想,還有那另一個副爺太太聽了是生出怎樣情緒。

我將睡到床上還是坐到桌邊來作我應在日裏做畢的工作?我除開在紙上馳騁,為我的鄰居副爺記錄下一些足以供他日研究民族學的人幫助的罵人話語以外,寫一首打油詩也不能辦到,這簡直是一個軍營了。如那我所夢想的過去的軍營,在打過勝仗以後,初初的集合攏來各展覽其所掠得的寶物,用著那充滿驕傲與愉快的喉嚨;對著同隊中人無惡意的隨便互罵互詛。

隻有睡著躺著聽!

從一種不能作工不能安睡的生活中,我對我的窮,有著有生以來未曾有過的煩惱。要逃出圈子,至多隻是在我每月平常收入下,多得四十元,或者再少點也可。但這區區四十元,把我身作抵押給別人,也沒有能找到的機會。就是三十元,二十元,借也沒處可以借。日子還正長著的我所合當受的罪,我恐怕到我能忍受的能力以內是永沒有得救的緣法了。